第四十五章 堂舅和局长
“老兄,今天咱们去哪?”卫生局开完会的第二天一吃过早饭,钟海刚就兴致勃勃地跑到宿舍高声叫孙伟南。这小伙子对下乡很感兴趣,虽然没有下乡几天,但这两天已经有人到卫校来找咨询小组的医生看病了。他们决定趁着这个热乎劲,多下去走一走,迅速打开局面。王永爽在回来的路上,就充满自信地嚷着:“趁年轻,多闯闯、多蹦达几下也不错!”
孙伟南现在可高兴不起来。韩梅芳弯腰紧张工作的身影、因过度劳累辛苦难耐而流泪的面容,不时在他眼前晃动。万一老婆有了孩子怎么办?还不分昼夜地上班出现了意外怎么办?孙伟南越想越害怕!老婆的调动是目前重中之重!就是放弃一切,也要赶快跑调动。一刻也不能等了!想到这,他恨不得一步跑到县卫生局!
“哎,老兄,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啊?”钟海刚见孙伟南对自己的热情的询问没有反应,不由得朝孙伟南生气地嚷起来。
“啊,”正在深思的孙伟南猛一醒:“哦,什么?”
“真是!我问你今天还下去不下去,要下去,今儿个去哪?”
“哦,今儿个,你们先下去吧。我,得跑我的事。如果不想下去的话,咱停两天也行。”
“行啊。”像泄了气的皮球,钟海刚抬头看了孙伟南一下,耷拉着头走了。
孙伟南骑上车子,直奔卫生局。
卫生局虽然还在中医院的二楼,但与孙伟南上次来相比,已经大不一样。卫生局的地盘由原来的一个大厅和三个房间扩大为整个二层楼。局办公室安置在对着楼梯口的宽敞明亮的大厅内。走廊两边的门口,都挂着白色塑料牌,上面分别工整地镌刻着鲜红的宋体字:“局长室”、“副局长室”等。“局长室”就在靠近走廊东头北边的一大间。在敲局长室的锃亮红漆房门时,孙伟南的手还免不了有些抖,心在狂跳。
吴局长开了门,把孙伟南让进室内。“还是说调动的事吧?”还没等孙伟南开口,吴局长就和蔼地问。孙伟南知道吴局长不吸烟,就把一盒放在吴局长的桌上。
见吴局长问,孙伟南赶紧点头:“嗯。”
“这事啊,你找潘局长说就行了。他是管人事的。”
“那,潘局长在哪啊?”
吴局长用手往西一指:“往那边,隔壁就是。”
孙伟南出了局长室。又紧张地敲开了“副局长室”的门。一看就是军人模样的潘局长,长得高大魁梧,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真是一表人材。在潘局长面前,高个的孙伟南却显得瘦小而丑陋。也像吴局长一样,潘局长和蔼地让孙伟南进去,问有什么事?孙伟南就把要求调韩梅芳到卫校的事说了。潘局长认真地听了后说:“调动的事,我们在一起也议论过。你也知道,黄岗卫生院正在整院,人事冻结,这事恐怕得等过罢年再说。你先回去,回来我们再商量商量,好吧?”
“好吧。”这样的话,像在孙伟南的预料之中。“商量商量、研究研究,”好,不管你商量也罢,研究也罢,就是今天不给办的代名词。我现在是不管你商量不商量、研究不研究,就按洪校长指的第三条路走,这段时间,我就粘住你潘局长了。孙伟南这样想着,出了潘局长的房门。
冬至快到了,孙伟南没忘记给父母切块上好的猪肉送去。父母见了,很满意。中午吃饭的时候,孙大妈问孙伟南,你们俩都结婚一年多了,怎么不想着往一块调啊?孙伟南说,想,怎么不想呢,可咱没有人,又没有钱,不得慢慢跑吗?谁知道现在调动一下工作,怎么就这么难?嗐!怎么会没人呢,你新发舅不是在城里当官吗?兴许找一下他,他还帮上忙呢!孙大妈说着,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自豪。真想不到,他孙伟南还有个当大官的舅舅。可是细细想来,他隐约感到妈妈跟他说过有个什么舅舅是个干部。还听父亲说过,有一次父母生气,妈妈跑到这个舅舅那里告状,舅舅还严厉地批评过父亲。父亲生气地说,就凭那个当官的叔伯哥哥想骑头上屙尿啊!孙伟南觉得眼前明亮了许多,就高兴地问妈妈,舅舅当的什么官哪?孙大妈想了想说,好像是什么水利局的局长吧?孙伟南一想,水利局长和卫生局长,一样高的官,应该能不费力地商量解决这些不成问题的问题。
但又一想,这个舅舅毕竟不是亲舅舅。要不然,孙伟南毕业分配的时候,他多少关心一下,也许孙伟南就能很顺利的分到县医院。让孙伟南不明白的是,那个时候,怎么妈妈就没想到这个舅舅呢?不知道是人家门坎太高,官做的太大,压根就没有看见这个一介草民的外甥,还是就是不亲的缘故,参加工作两年多了,从未得到这个舅舅的点滴关照。也怪孙伟南从未造访过这个舅舅,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舅舅的家在哪,大门朝哪?不管怎样,也不管怨谁,反正今天如果不是妈妈兴致勃勃地提起这个舅舅,孙伟南真的就不知道还有个当官的说亲不亲、说不亲也沾着边的舅舅!老婆的调动,能指望他吗?孙伟南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大问号!
管他呢,临时抱佛脚也罢,望梅止渴也罢,反正多一个人帮忙,总比自己一个人瞎跑强。孙伟南这样想着,决定抽时间和妈妈一起,去拜访那个局长舅舅。另外,他也不放弃“粘”住潘局长软缠硬磨,免得再耽误时机。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孙大妈带着孙伟南一起来找那个娘家哥了。孙伟南没忘记给舅舅买了人们最喜欢吃的道口烧鸡。孙大妈对这儿的路还是熟悉的,七弯八拐,穿大街过小巷,在城东关一个位于繁华地段的军官家属院的东南角的一套小院门前,敲开了门。开门的是和孙大妈年龄差不多,但比孙大妈显得干净漂亮发福的老太婆。她热情地让孙大妈母子进屋坐下。孙伟南知道,这个老太婆就是妗子。孙伟南矜持的和这位素不相识的妗子打招呼。妗子面带笑容和孙大妈拉着家常。
从妈妈和妗子两人亲切的谈话中孙伟南知道,舅舅大人不在家,表兄弟和表妹都在远离这儿的地区参加了工作,现在家里只有妗子一人。由于心里有事,妈妈和妗子都热热闹闹地说了些什么,他既插不上嘴,也没有听进去。约莫一个小时过去,孙大妈觉得该走了,才对这位娘家嫂子说了要给儿媳妇调动工作的事,问哥哥能不能帮上忙?
孙伟南见进入了正题,赶紧集中精力听妗子说话。只见妗子笑了笑说:“你哥可是个大忙人,也不知道都忙些什么,整天都不着家,我也懒得管他那么多。不过,这都是咱自己的事,他总不能不管吧。他能说上话,那就省事多了;他说不上话,让他再找找人,该帮的忙,怎么着也得帮啊!”孙大妈母子一听,感激涕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孙伟南心里想,到底是近了远不了啊。一点原则话没有,话说得多么贴心哪!
在不断的往局里找潘局长问调动情况的同时,孙伟南还隔几天就往舅舅家跑一趟。他见到了舅舅。虽然舅舅和妈妈只是叔伯兄妹,可他还是和妈妈长相极仿。浓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在双眼皮的衬托下显得和善可亲。厚厚的嘴唇庄重地封闭着那张不说多余话的嘴。苍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背着,活脱脱一个电影里见到的大干部形象。他认真地听着孙伟南说话。孙伟南从妈妈那知道,舅舅思想先进,对子女要求严格,他不允许人们在他面前说消极话。因此,在向舅舅诉说了毕业后的工作情况之后,孙伟南强调说,不管调动成与不成,他都一定听领导的话,努力工作,刻苦学习,争取为党为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舅舅听孙伟南这样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舅舅告诉孙伟南,事情好办,不过卫生局里的老人不多了,要在以前,都经常在一起开会,办个调动还不是一句话?可眼下恐怕得需要一段时间,不要着急。
不要着急?正是因为着急才找您呢!孙伟南可一点都不想再拖延了!他焦急地对舅舅说:“舅舅,能想办法办的话,就尽可能想办法办。她在那个医院太累了。俺年龄也都不小了。我想只有等她调过来,才能生孩子啊……”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先做好工作,其他的,不要想那么多!”舅舅没等孙伟南说完,就生气了。孙伟南没有向舅舅表示不对,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就向舅舅告辞。
刚打开宿舍的门坐下想喘口气,姐姐从家来了。她是听妈妈说孙伟南跑调动的事,专门跑来给弟弟说信儿的:任庆有的一个姑奶的外甥女女婿,现在在县政府工作,因为在当兵的时候很会写,所以现在转业后分配到县政府写文件。如果找找他,跟他说明情况,他也能帮上忙。
亲戚,这是曲里拐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能不能帮上忙不说,去找他两手攥空拳不行吧?就说找舅舅这几次吧,哪一次不是买那些连父母都很少见到的礼物?可天知道结果怎样?自从孙伟南在舅舅那不小心踩了“地雷”之后,他是不想去见舅舅了。想想自己目前的家底,除了连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的那四十大元微薄的工资外,他今天依然是一无所有!他怕从嘴里抠出的那点钱买的礼物人家根本看不上眼。到头来,本想依靠亲戚人托人走捷径解决问题,恐怕是赔了钱也办不成事。算了吧,咱生就的骆驼蹄子,走不了那猴路。老校长说的是经验之谈。孙伟南认真考虑了一下,决定放弃姐姐指的路,也不去找舅舅了,春节之前,我孙伟南就要像鳔一样,紧紧地“粘”住你潘局长,一直“粘”到韩梅芳的调令下!
孙伟南心里揣度着,不想告诉姐姐。他想留姐姐吃饭。可姐姐心急火燎地说,她到城里还有事,村里还有几个人在城里等她呢,说完,推车子就走,孙伟南赶都赶不上。
转眼已经十多天过去。这些天来,孙伟南上了课就往卫生局跑。跑得卫生局不像以前那样森严可怕了,跑得局里人都知道他是孙伟南了,跑得潘局长的办公室都变得像自己的居室那样亲切。不论孙伟南来多少次,潘局长总是耐心地对孙伟南说再等一等,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显出半点厌烦,尽管孙伟南按洪校长说的,从心里做好了“您生气我不生气”的准备。跑来跑去,倒觉得潘局长那张严肃漂亮的面容越来越可亲可敬了。
再等一等,等到什么时候啊?这一等,是一俩月,还是一两年?看来这调动的事仍然是路漫漫。和蔼可亲的潘局长啊,这个讨厌人的孙伟南天天跑您这腻歪您,您就真的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烦吗?不管烦不烦,潘局长并没有说不能办。就有希望。为了尽快把“等一等”变成“调令下”,他孙伟南不能泄劲。他要一鼓作气地跑下去、“粘”下去。春节前不办,他除夕那天就往局长家跑!反正穷人的春节就那么回事,能扒上几口饺子就算完事。既不用盛情款待达官贵人,又不用为接待七舅八姨浪费表情,还不用担心五朋六友的登门拜访,更别想有什么人给你请客送礼了。仔细想来,现在咱老百姓穷是穷了点,但穷得干净利落、清爽放心!他可以利用春节这点时间继续跑调动!反正这一跑,孙伟南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十多天,王永爽、高东信、钟海刚三人,原来鼓足劲在春节期间多往乡下跑一跑,可见孙伟南在下乡两趟后就要偃旗息鼓,整天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又着急又泄气。这天,钟海刚跑进王永爽的手术室,气得直跺脚:“嘿,这老兄是怎么搞的?还没开头就……,真是,要不行,就别出那口气,”见王永爽不吭声:“永爽老兄,要不然,这几天咱们就不等他了,就咱仨下去,我看也不成问题。”王永爽边整理器械,边快的听不清似的说:“咱仨下去也不是不行。我看老兄一定有事。人生在世,谁还没个大灾小难的。就咱弟兄几个,往后在一起,要互相理解点。我的看法是,下乡是可以,但如果人太少,也太不像回事。我看这样吧,老兄有事这段时间,咱们就先不下去,把咨询点就放在我这诊室,咱们就利用中午这点时间先干着。”“好,我去对东信说说。”钟海刚说着,就去找高东信了。
中午时分,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早早吃过午饭,齐集在五官科诊室。王永爽把孙伟南写好的“鲁河卫校医疗咨询服务小组”的红底白字的牌子放在门口。不大一会儿,就有人来看病了。一连几个中午过去,他们三人还看了不少病人呢。
这天,王永爽趁孙伟南下课的空儿,问孙伟南还下不下去,这几天弟兄等不及了,就利用午休时间在诊室干起来了。
孙伟南一听,非常高兴:“太谢谢弟兄们了。这段时间,我得跑韩梅芳的调动,结婚一年多了,不能再拖了。我自己的事,我不跑没人替我操这个心。再说,黄岗那个地方,能活活把人累死。我不想让她呆在那儿了。请弟兄们多担待点,啊!”
“放心吧老兄,都是自己人,你跑你的事,小组的事,我们几个尽量做好。跑调动的事,如果我能帮上忙,我一定帮。”
“弟兄们太让我感动了。我能结识你们这几个兄弟,真是我的福份。”
“老兄,你就别说那些外气话了。”
孙伟南走后,王永爽找到钟海刚和高东信,把孙伟南的情况对他俩说了。并要求大家,难弟难兄们碰到一块不容易,今后的时间还长着哩,人生在世,难得遇上个知己弟兄。希望大家在一起多帮助、多理解、少埋怨。钟海刚和高东信连连称是。
眼看着春节就要来临,城里城外,到处响起了鞭炮声,孙伟南心里又急又难过。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潘局长那,还没说话,潘局长就亲切地抚着他的肩头说:“你不用跑了,再等两天,局里就商量商量给办了。”这句话,差点把孙伟南激动得跳起来。可又一想,还是等,只不过是由“等一等”变成“等两天”了。唉,先别得意忘形,两天,决不是两个十天,两个月也不一定,甚至由于意想不到的变故,两年也不止!不行,不能松劲,还得跑下去!
放寒假了。孙伟南草草的往肚里扒点作为午饭的面条,就骑车离开寂静的卫校。他走过大十字街,进入人群熙攘的东大街。街上像往年一样,一街两厢,摆满了卖鞭炮、烟火、字画、干菜、鲜菜、各种肉类、各种点心的小摊。大街上充满了鞭炮的火药味和调味的药料面味。一阵阵鞭炮声喜悦地冲击着人们的鼓膜。人们都带着节日的欢笑,高声叫卖着、说笑着、讨价还价着。相比之下,孙伟南心里却隐含着凄怆。他急匆匆挤过人群,沿着东大街走一段路,拐向正南一条叫东后街的街道。在热心人的指点下,他找到了潘局长的家。这个位置真不错,离整日人声鼎沸的市场一样的东大街只有百十步远,家的西面和南面都临街。仿古的门楼,高傲地面对东后街站着,新漆过的油亮的棕色大门庄重地闭着。
正午的太阳,不知何时缩进毛玻璃样的云层里了,一阵北风,穿过街道,带着飞旋的残枝败叶、破纸烂屑一扫而过。站在屋檐下的孙伟南顿时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用抖动的手敲了好几下门,正伤感地想着家中可能没人要离开时,油漆大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眉目清秀的中年妇女,一脸疑惑地打量着孙伟南,问他找谁。孙伟南按住“砰砰”狂跳的心,软弱无力地说找潘局长。女人便客气地让孙伟南进屋。孙伟南进了院子,好奇地四下看着。这院子跟杨伯伯的院子大小差不多,收拾得一样干净整洁。五间北屋是座二层楼房,南屋是几间临街的门面房。多么宽敞舒适的家!他孙伟南这辈子怕是住不上这样的房,安置不起这样的家了!刚睡过午觉的潘局长一脸惺忪,让进了屋的孙伟南在沙发上坐下。孙伟南从衣袋里掏出两盒在街上买的算得上高档的香烟,放在潘局长身边的茶几上。“拿那干什么?有空来说说话就行。”潘局长说。
“过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孙伟南想了半天,才想起用这句话作开场白。
潘局长看了看腕上的表:“过年这事,也没个什么标准,说够就算够了。过去,买上几斤肉就算过个肥年。哎,我说孙伟南啊,快到上班时间了,咱长话短说,啊。该过年了,你得回去看看父母,那个事,我都跟你说过了,叫你不要跑了。很快就要给你办了。你就放心地过个年吧。局里的意思呢,刚整过院就搞调动,怕影响不好。我说,人家两地分居是客观存在,早点给人家办了,好让人家安心工作,有什么影响不好咧?”
见潘局长老看表,孙伟南觉得不好再多说,就起身告辞。潘局长送孙伟南到门口,一再告诉孙伟南:“别再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