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亮得发白,带着灼热的滚烫泼满了整片红红绿绿的操场。
“嘀――”尖锐的哨声响起,体育老师眯了眯遮藏在遮阳帽阴影下的眼睛,打量着在烈日下刚刚跑完一圈、东倒西歪的少年少女们,满意地点了点头,“解散,自由活动去吧。”
人群一哄而散,出了操场分成两拨:少一点的那拨主要是男生,勾肩搭背地去了乒乓球室,多一点的那拨则浩浩荡荡地去了校园一角的便利超市。
吴秋的手臂不知被谁勾住,紧张地回头看,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干嘛要下午第一节上体育课,晒死了!”吴秋连忙点点头,应和“是啊。”其实也没什么的。冬天的时候不是还很满意这个安排吗?吴秋没说出口。
超市设置在食堂隔壁,从操场过去,横穿两栋宿舍楼也就到了。体育课在临近学期末尾时总会磨光体育老师的耐心,跑两圈剩下的近四十分钟便由学生自由活动,颇有几分面对懒散的学生而自暴自弃的意味。
吴秋被邓佳佳拉扯着,挤进人满为患的狭小超市。“你要买什么?”吴秋问。“不知道。”邓佳佳冲在前面,顾不得看她,使劲往人堆里挤。
“吴秋!”同班的女生在里面货架处使劲挥着手,吴秋走过去,刚想说话,却注意到对方脸上的笑意在看到她身旁的邓佳佳时消失了水半,吴秋只好尴尬地笑笑。
“哇,这是新上架的饮料吗?进口的唉。”邓佳佳看向货架上一排五颜六色的玻璃瓶,走上前拿了一瓶下来看。吴秋被女孩拉到一边,对方望着邓佳佳的背影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她在背后讲你坏话?人家都不跟你玩了,你还理她?”吴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徒劳地看着女孩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走开。
“走吧”,邓佳佳拿着一瓶饮料,再交亲密地挽起吴秋的手臂,“是日本进口的波子汽水哦,十五块钱一瓶呢。”
回到教室,邓佳佳终于松开了吴秋,兴奋地拿着汽水回到座位。吴秋翻开数学作业,只听到邓佳佳在教室一角和周围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偶尔蹦出“可爱”“喜欢”“表白”这些字眼。吴秋紧紧握住笔试图从对话中获取更多的信息,于是意料之外地,她听到了许远的名字。
许远从小学起就和吴秋同校,初中时又同班,到了高中,许远被分到了她的隔壁班。初一时,吴秋曾悄悄把对许远的喜欢记进日记本,却在被同学偷看日记后恶意捉弄,成了全班的笑料。即使如此,吴秋也从没和许远熟过,甚至没说过话。她刻意忽略许远的冷漠与狭獈,忽略他和同学聊起桃色新闻时的庸俗和偷偷把垃圾扔到别人座位上的自私。只是为了有个念想罢了,有个藏在心里随时可以想着的人。因此吴秋从没打算向许远表白。即使是对方追求她,她不可能答应,吴秋这样想过,尽管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
回过神来时,邓佳佳正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吴秋,你放学后有空吗?”
“啊?”吴秋有些慌乱,“怎么了?”
“你知道隔壁班那个许远吧?就个子高高的,每次都考他们班第一的那个”。邓佳佳贴过来,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帮我给他送个东西吧”。吴秋藏在桌子下的手瞬间变得冰凉,她沉默了两秒,小声拒绝,我不认识他。
“哎,他放学在操场打篮球,我指给你看,”邓佳佳有些着急地劝说着,“你递给他,说下是我送的就行,哎,吴秋,你最好了!”邓佳佳见吴秋犹豫着,再次发起攻势,“你就帮我送一下嘛,你看,每次体育课,我都陪你……”
谁要你陪。吴秋在心里说。可最终还是答应了邓佳佳的请求,第一次主动和暗恋的人讲话,居然是为了帮讨厌的人追他?吴秋觉得可笑,却又自感乏力。
放学后,吴秋跟着邓佳佳来到了篮球场,看到了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许远和三个男生在夕阳下跳跃、飞奔。“是不是很帅?”吴秋点点头,“快去吧,我在这边等你。”邓佳佳一把将吴秋推了一个趔趄,自己跑到了边上的树丛后。
吴秋攥着汽水瓶,阳光下艳粉色的汽水透过玻璃瓶折射出诱惑人心的色彩,像是甜蜜又致命的毒药,她伫立在离许远十五米处的原地,失神地望着那个被夕晖染得金黄的少年。
直到太阳几近完全消失,男生们的篮球练习才终于结束。许远抬手抹了把汗,夹着球朝吴秋走过来,吴秋不确定他是否记得自己,只觉得尴尬。
“邓佳佳送你的。”吴秋没有理会许远惊讶的眼神,一把将汽水塞了过去,转身快步离开了。
初夏的傍晚,风还是有些凉,吴秋把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系好,慢慢地走回教室,在楼梯转角处,几个女生尖锐的大声聊天从上方传来,在空荡荡的楼梯角回响,一下子揪住了吴秋的心脏。
“佳佳,你听说了吗?班主任办公室又遭贼了,他们都说是学生干的。”
“哎,这事啊,你真不知道是谁?”“真不知道,快说说。”
“还能是谁啊,你想想,谁每天都在学校最后一个才走的?”
刺耳的女声在吴秋的胸口爆发出窒息的轰鸣,紧接着是全身不受控制的战栗――她听着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大脑一片空白。
“我就知道,吴秋那样的女生,怎么看也不像个好东西。”
嬉笑声在上一层的楼梯间渐渐远去,大概是从上一层绕到办公楼去了,吴秋倚在墙角,缓缓蹲了下去。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吴秋终于使劲抹了把泪,走回教室拿书包、锁门。
“不喜欢她就不跟她玩啊,干嘛委屈了自己。”饭桌上,母亲往她碗里夹了块肉,安慰吴秋。“可她总是一副和我很亲密的样子,总是突然过来拉我一起,我总不能推开她说我讨厌你吧?”吴秋埋头吃饭,小声地为自己辩解。
“可她不是也不喜欢你吗?”
“大概是……也没有人愿意跟她玩吧。”
其实吴秋也总在心里偷偷羡慕周围的女生对邓佳佳翻白眼的胆量,可她只能尽力不主动接近她而已。她想起一次自己好不容易在网上买到了限量版的贴纸,邓佳佳问她撕一段,她同意了,可邓佳佳拿过去就一把扯下一米多长,几乎是一大半。吴秋心疼不已,想让她少撕一点,却莫名其妙地受到了邓佳佳的白眼。
“小气死了,就你买得起?”说着把刚扯下的贴纸尽数丢在上地,转身离开。
我对她不好吗?我也从没说过她的坏话啊。无数个深夜,心里总是突然冒出这些问题,于是泪湿枕巾,久久难眠。
一如继往,吴秋在凌晨五点挣扎着起床,天已经快亮了,有鸽子在窗外咕咕地叫,前夜的悲伤大半已在浓稠的黑夜里消化殆尽,她早已习惯了用睡眠消解悲伤的方式。
五点半,吴秋拎了一小袋奶酪面包从家里出发,从小区到学校要走十五分钟,早上有流浪猫守候在绿化带里等吴秋——也许不是吴秋。快到学校的时候,吴秋终于看到一只灰狸花的小猫从灌木叶间探出头来,怯怯地望着站在人行道上的吴秋,吴秋微微一笑,把面包掰成小块,放在草地上。
“吃吧。”吴秋蹲着看小猫吃了一会长,拍拍手站起来,却被眼前一个人影吓了一跳,竟然是许远!
吴秋的心跳漏了半拍,愣在原地没有动,许远指了指还在吃面包的小猫:“它叫希特勒。”
“啊?”吴秋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嗯。”
气氛又尴尬起来,吴秋抬头看了一眼许远,他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吴秋抿了抿唇,别过头看那瘦瘦小小的猫,终于问:“为什么?”
“因为它很凶。”许远走到她身边蹲下,把希特勒抱了起来,希特勒居然很乖巧地往怀里蹭。
“那个……我要去开教室门,先走了”。许远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小球:“这个给你,很好看吧?”吴秋一下子认了出来,她几乎不带犹豫地接了过来,一种似乎含有报复的快感在她胸口蔓延。
“谢谢。”吴秋向学校快步走去。
早读课一下,邓佳佳就挤到吴秋身边,满眼的期待,“送给他了吗?有没有说什么?”
“呃……”吴秋故意有些迟疑,“他说谢谢你。”
“没关系,他会记住我的。”邓佳佳自信的笑在吴秋的脑海中和坏人阴深得逞的奸笑重叠在一起,心里涌出说不上来的复杂滋味,她把那颗弹攥在手里,企图留下清晨六点的温度。
她一眼就明白了,许远给她的弹珠正是昨天邓佳佳托她送给许远的波子汽水里的,淡粉色的玻璃珠,光滑易碎,像是十七岁少女的喜欢
吴秋没把这件事告诉邓佳佳,她也不觉得邓佳佳会因此产生什么困扰,更不会自作多情地多给自己欠上一笔情债——这太幼稚了。吴秋更情愿把弹珠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把它埋成一个秘密,谁也不知道。
一直到八月的最后一天,吴秋都没有见到邓佳佳或是许远。暑假里大多数学生都回城区的家里,只有吴秋还和母亲一起窝在学校背后的小出租屋,睡觉、写作业、看电视、喂猫,夏天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新的班主任在班级群里发了通知,下午到班报道,为了在高三冲刺高考,从当天开始就要上晚自习了。好友动态里尽是学生对晚自习的牢骚和抱怨,吴秋翻着,一条一条点赞。一直到下午三点,公交车一辆一辆从窗外驶过,吴秋才放下手机,慢慢脱掉缀着蕾丝的裙子,换上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
经过便利店的时候,吴秋不经意到看靠门的货架上摆着一排花花绿绿的饮料,吴秋迟疑了一下,推门走时去,果然是邓佳佳送给许远的那种波子汽水,比学校超市里卖的便宜五角钱,多一种口味。吴秋挑了一瓶蓝色的,付了钱,塞进书包的最底端。
下午的风和刚放假时燥热程度相当,但空气的味道变了。吴秋注意到,校门口花坛里的栀子花,在没人注意的夏日里,已经全都败了。
“吴秋!”熟悉的手臂挽上来的时候,吴秋没有理会,她心不在焉地想像书包里蓝色的汽水泛了怎样的泡沫。
“唉,暑假过得好快啊!”少女自顾自地抱怨着。
泡沫涌到瓶口,淹没那颗蓝得俗气的玻璃珠,一层一层。
“对了,我和许远在一起啦!”
吴秋忽然停下了脚步,泡沫淹到了胸口,吞没了心脏,像那颗可怜的小玻璃珠一样,泡得冰凉。她想做一个惊心的表情再夸赞邓佳佳一番,最后祝他们长长久久……但失败了。
“哎呀,我要去开教室门的,都忘了,我先走啦,教室见!”吴秋露出一道自然的微笑,转头飞奔向教室楼,耳边的风呼啸,怎么也吹不化那些泡沫。
许远没谈过恋爱的,怎么会和邓佳佳在一起?邓佳佳什么时候和许远熟悉起来了?许远也给她买汽水吗?吴秋坐座位上,脑子快要炸开,已经不愿意再去想。
直到晚自习结束,邓佳佳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吴秋偷偷扭头看到邓佳佳和窗外经过的许远会心一笑,心脏痛如刀剜。
一段恋情的始终也许从来都是瞬间就可以决定的事,那个曾经为之痴狂的人,多年积攒心底的不只是喜爱,也有着看破表面后恍然大悟的庸俗与不堪,只需一件小事轻轻触碰,便如柴火中掉入的火星,剧烈燃烧膨胀出的刺目光亮,再也让人无法忽略。
于是再无所依托,是心口空荡荡的复杂感受,吴秋说不上来,这感觉有点像多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他抱着陌生的小男孩远远地向自己露出礼貌、客套又尴尬的微笑。
即使白天的长度在这个时节达到一年中的极致,晚自习下时仍是无可避免的黑夜。教室里最后一个人磨磨蹭蹭地离开时,教室楼已经快空了,吴秋关上门,钥匙向左转动两圈,拔出来,塞进书包。手指在包里遇上冰凉坚硬的触感,原来是那瓶波子汽水。
吴秋没有立刻离开,她缓慢弯下腰,将书包放在墙角,掏出那瓶汽水,转身,看到对面那栋楼最后一盏灯关上了,漆黑一片。如临深渊。
吴秋举起手中的汽水,对月亮敬了一下,忽地笑出了声,随后用力一击。
“砰。”
玻璃碎片霎时四处飞溅,飞速扩散的蛛网形纹路在顷刻间消失,只剩下细细的瓶口还握在手心。
蓝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汩汩流淌,沿着细长的排污凹槽淌入下水管。吴秋随手把残缺的瓶口掷入排水沟,转身走下楼梯。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处,蓝色的玻璃珠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