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陈深犹未回过神来,唐山海的血流了那么多,颜色那么艳,他仿佛看见了末路尽头的一片彼岸花。
直到被苏三省的血溅了一头一脸,陈深才嫌恶地后退了一步,他一度怀疑苏三省的血是冰冷的——不然他如何在信仰和人性上都贫瘠成一片荒原,但顺着脸颊流淌的血滴烫得陈深清醒了,毕忠良近在眼前的歇斯底里他半个字都没听清,他只看见本来挟着唐山海的76号行动队队员被日本宪兵的刺刀冲开了,唐山海捂着伤口,背倚着汽车的身体不停地往下出溜,陈深的手臂本来被毕忠良铁索似的手钳着,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猛冲甩开毕忠良直冲到唐山海面前。
“陈深!”毕忠良在一片枪林弹雨兵荒马乱中大喊他的名字,陈深恍惚了一下。
这声陈深他太熟悉了。
从他扛着毕忠良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开始,“陈深”就成了毕忠良的恩人、兄弟、家人,他们都是成年人了,陈深呆在毕忠良身边身份不简单,毕忠良对陈深也不是没有留后手,这些两人心里多多少少都心知肚明。
但毕忠良真拿他当兄弟,这时候情势不对还想着跑路也有陈深的一份。
一如他对毕忠良也绝非没有真感情,他俩的分歧并不如汉奸和中共之间那般你死我活,毕忠良也并非卖国求荣,不过为自己和深爱的家人在乱世中讨一条生路。
然而前方是他的港湾,和他毕生的追求。
陈深头也没回,扣住唐山海的手就覆在了他身上,以防他被流弹误伤,衬衣给扯了一大半下来愣是下死力气捆住了唐山海汩汩冒血的大腿,唐山海疼得呜呜咽咽的,浑身湿透了,有血水有海水有汗水,陈深只觉满鼻的腥甜,唐山海不停地打着哆嗦,牙齿咬得咯咯响,但自家乾阳的合香很好地安抚了他的情绪,唐山海像是恢复了些意识,“陈深?”
“坚持一会儿,日本人来了,他们顾不上你了,我马上带你走。”陈深可不认为日本人会是来救他俩的,76号抓奸细,日本人也早看毕忠良不顺眼了,恐怕渔翁得利才是真。
唐山海停下挣扎,甚至往陈深的颈窝里缩了缩,低哑的气声犹如温和的春风拂过陈深的脸颊,“陈深,你回来了。”
陈深一愣,想唐山海怕是又迷糊陷入不好的过去中去了,一时心疼得整个人像是被泡在醋里,手脚发酸,“我回来了,山海,我在这。”
“咱们有孩子了,他只有一丁点大,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呢。”唐山海的手像是有千斤沉,本是想拉着陈深的手摸摸孩子,抬了半天都没抬起来,他呜咽一声红了眼圈,“手好重……陈深……”
陈深的手隔着衣服抚上了唐山海的xiao fu,唐山海却仿佛敏感的xiao fu直接被陈深宽大、柔软、带一点点茧子的大手安抚一般,舒服地哼哼了几声,陈深一手紧紧揽着唐山海的肩膀,“嗯,他在跟爸爸打招呼呢,山海。”
唐山海一声轻笑,空山新雨,百灵啼春,十里桃花遍染,陈深和唐山海紧紧相依,体温交融,周围76号和日本宪兵队正在交火,扑鼻的硝烟味混着血腥气,震耳的枪声中几声微不可辨的呻吟,彼此的怀抱犹如末世的孤岛。
“咱们仨……陈深……咱们仨……咱们仨……”唐山海的声音越来越弱,陈深把耳朵贴到他嘴边也没听清他后文含糊些什么,只模模糊糊听见唐山海反反复复念叨“咱们仨”,一想起他俩未成形便没了命的孩子,悲从心头起,酸染眼角红,只紧紧圈了怀中人的腰,身体自动往旁边一滚,两人倚靠的地方啪啪啪落下密密麻麻一片子弹,日本人来得越来越多,76号行动队横尸遍地,只有老毕的车遁走的方向还有阿荣带着几个人在负隅顽抗,陈深看这下简直插翅难飞,日本人这是摆明了要灭76号的口的意思,脑子活络地转了起来,然而还没等他想起法子,冈村没去管追老毕的事,径直冲着他和唐山海来了。
“唐队长,陈队长,辛苦了,交起火来局面混乱,惊吓了二位,这次毕处长通敌的事得以查清,二位功不可没,唐队长的伤势不清,还是尽快去医院处理一下,76号那边审讯的事,还多劳陈队长费心了。”
47
“是唐山海!唐山海就是熟地黄!陈深是他老情人!他俩就是一伙的!”
沉沉的夜幕下76号灯火通明,陈深从同仁医院一路坐车到极思菲尔路,路两边哗哗闪过一行行黑洞洞的窗口,76号活跃的时候,居民区总是特别安静的,偶尔有一两扇亮灯的窗后传来隐隐的孩童啼哭声。
陈深只觉心里越发烦躁,今晚他的心情大起大落,先是为唐山海的伤势,又是为自己和唐山海身份的暴露,如今局势峰回路转,日本人也不知是真认定了老毕的通敌事实,还是暂时留着他和唐山海对付老毕,但不论如何,老毕和嫂子这下是凶多吉少。
日本人把他带回同仁医院检查伤势,又亲自送回76号审疑犯,何尝不是一种监视?陈深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全上海都知道他是老毕的兄弟,这老毕落网他是怎么摘出来的?
冈村让陈深审的是那条爱疯咬的狗,苏三省,陈深才走到76号的地牢门口就听见苏三省大喊大叫,一会儿嚷着要见李默群和影佐,一会儿又大吵大嚷陈深和唐山海是奸细,陈深听见扁头在鞭声里呵斥苏三省老实点,扁头见了他就像见了救星一样,还挥着鞭子就腾腾腾跑了过来,“头儿你可来了,苏三省这只疯狗死到临头了还在乱咬。”扁头说完凑近陈深低声加了一句,“头儿,日本人说不管招不招,招出来多少,明早之前就处理了。”扁头用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一下。
陈深点点头,“抓回来几个?”
“阿荣就剩下半条命,喉咙破了,我看他……”扁头指了指对面黑漆漆的牢房,黑暗中不时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犹如野兽的嘶吼,陈深瞥见走廊昏暗的马灯照亮的有限地面上,几条蜿蜒的血流,暗暗叹口气,扁头继续说,“还有三四个人在那边,吊着呢。”
“你去问问他们几个,我来审这个。”
陈深拿过鞭子,把扁头打发走了,没管门口警卫的两个日本人,在门槛上磕了磕脚跟,顺手把鞭子挂到了门边,从腰间抽出把匕首来,窗口的月光射进来,给匕首镀上了一层银霜,看着令人生寒,苏三省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陈队长好文采。”
“苏队长,这选主子和选情人一样,选对了那是前路光明,选错了……下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陈深原来在毕忠良手下,一般就看着毕忠良审人不说话,甚至偶尔还要卖个蠢烘托一下毕忠良的诡计多谋,今天一张嘴,他发现自己的口才也还不错,“苏队长,我看你这儿伤的不清,看在咱原先同事一场的份上,我就勉强帮你把子弹挖出来吧,不然你这条腿就废了。”
“我们给囚犯的条件有限,苏队长多担待了。”陈深拿过烛台来,让匕首在火上过了一过,跳跃的烛光映着他脸上的微笑,眼中射出狼一样的杀意,有种诡异的阴狠。
“等李主任来了,到底谁通敌,谁才是奸细,自然会见个分晓。”苏三省抿着薄薄的嘴唇,嘶嘶地从咬紧的牙缝里往外漏字,如果不是他头上的冷汗把陈深的肩膀打湿了一片,陈深都以为自己刀子是下到别人肉里了,陈深头也不抬地说,“李主任也不会纵容你通敌的。”
“你和唐山海原来是情人吧,他也不是什么好货,搭着徐碧城潜伏到上海来,又为了多拉一个帮手跟老情人续上了,你也不觉得怄得慌。”苏三省试图激怒陈深,陈深抬头深深看他一眼,“苏三省,你不用试着激怒我,我看到你就想把你千刀万剐。”
“你一定不会想这么做的,陈队长,今晚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还没想明白吧?要不要听听我是怎么想的?”
“我倒真想听苏队长给我讲讲今晚的事呢。”
陈深匕首一弯,苏三省猛地往后一缩,疼得全身上下颤抖个不停,被血浸透的子弹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陈深脚边,陈深随意地用脚捻过,任由苏三省腿上皮翻肉绽的,拿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上的血,好整以暇地坐下了,“苏队长,请吧。”
“处座待你不薄,陈队长……但比不过你的老情人吧,还有他肚子里……你的种……真是痴情,你俩分开这些年,日子都不好过吧,他靠着那点药想着你,你……他一回来就离了处座站他那边……”
“你那老情人也是……为了对付处座……整个76号他都搭进去了……就拔你一个人出来,那首诗也是故意让我发现的吧,我说他明明出来这么早……还正赶上让我们逮住……上日本人那儿哭了一通黑状……又演苦肉计呢……”
“谁知道他造了什么证据出来……不过日本人愿意信就成,李主任那儿也免不了落个督查不利,就他一个人大功臣……哦不,他早往日本人那儿凑了,这一出怕是早计划好的,处座不信他,怎么可能信他,他只能把处座斗下去,他才能……”
苏三省这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的,陈深手边的烛火忽明忽暗的,啪啪爆了几个烛花,他也没去管,一双眼沉沉地盯着苏三省看,看着苏三省渐渐地没了声,头耷拉下来,血像是都流尽了,最后还扯出个鬼兮兮的笑来,凝固在苏三省脸上,两个黑眼珠直愣愣骨碌着,死状可怖。
陈深坐着没动。
他想起军统上海站覆灭那夜,一身滑腻腻的黑雨衣的苏三省,犹如从雨夜中走出的黑无常,他想起被影佐亲自授衔那日容光焕发的苏三省和恨得几乎绷不住的唐山海,他想起苏三省在76号独得毕忠良信任却是人人避之不及,他对这个人一直是痛恨的,恨得彻彻底底,不管从信仰上,还是做法上,以及私心上。
不过看着苏三省的血在他面前慢慢流干,陈深心头有快意,但快意上结了一层冰,冷得他牙齿都打起战来。
48
唐山海醒的时候天光大亮,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肚子,却猛地想起孩子都还没成形,就算安然无恙也摸不出什么,手又无力地放了回去。
头上的玻璃吊瓶闪动着规则的光影,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入血脉,唐山海只觉左臂麻了一片,又湿又冷,嗓子干涩得直咳了几声,一阵火辣辣的痛,屋里空无一人,也没人闻声进来问问。
唐山海却是不知,昨晚这事儿算是安然度过了,还是又有什么幺蛾子,他最后清醒的记忆是火光中陈深脏兮兮的脸,血和着灰模糊了陈深俊朗的脸,却挡不住他嘴角真实而明媚的微笑。
“唐队长醒了?”
唐山海猛地睁开眼,他本以为自己第一个见到的会是陈深或者徐碧城,冈村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忙着审毕忠良吗?李默群和影佐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冈村一个人把这个功落下,“冈村长官,早,昨晚忙了一夜吧?”
“一夜都没休息,毕竟76号行动处处长通敌,这事影响重大,若是处理不好,那于上海乃至整个东亚的统治都不利。”冈村摘了军帽,坐到唐山海床边的椅子上,他鼻下的一撇胡子沾了血,“不过,我在这里要先恭喜唐队长了。”
唐山海暗想,这兴许是恭喜他接下来要晋升了吧,不过听冈村的语气,甚至还没有他俩昨晚密谋时的语气激动,难道昨晚他失去意识之后,又出了什么变故?
“冈村长官哪里的话,唐某的幸不也都是冈村长官给的么?”唐山海笑笑,试探道。
“当然不仅仅是我,”冈村脸上的表情唐山海辨不清,“唐队长和陈队长眷属终成,眼看又有儿女绕膝,难道不值得恭喜吗?”
唐山海不意外地致谢,昨晚那般混乱的情况下,他和陈深也顾不及掩饰结合的合香,而进了医院以后他的身孕自然也无所遁形。
“唐队长和陈队长不是最近才认识的吧?”
唐山海一想,冈村应该是从苏三省那里得到陈深写给他的诗了,“不瞒长官,年少时一见倾心,奈何陈深的出身……我家里却是怎么也不同意的,后来陈深上了战场,便以为此生缘尽,没想还能重逢。”
“那陈队长和毕忠良的交情,唐队长是不清楚的了?”
“陈深跟我说他是到毕忠良手下当兵,兵败,他救了毕忠良一条性命,才得毕忠良青眼的,不过毕忠良拿谁都当走狗,陈深也心知肚明,他俩称不上有什么交情。”唐山海轻描淡写。
“可是这条狗对主人,还挺有情有义的。”冈村这话一出,唐山海表情瞬间冷了下来,“长官的意思是?”
“苏三省我交给陈深去审了,不过能审出什么,无所谓,证据确凿充分,再说苏三省对毕忠良来说,也不过是条主人欢喜时得过几根骨头的狗罢了。”
唐山海静静听着,他对苏三省恨之入骨,不过他发现自己在听到苏三省的死讯时,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快意。
到底军统上海站覆水难收,而苏三省个人利益的得失,于将倾家国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死了一个苏三省又如何呢?军统上海站倾倒,苏三省被除去,革命的道路还有很长很远。
“陈深这个人不简单,苏三省就没活过前半夜,难怪你对他如此倾心……”冈村不顾在医院里,点燃了一根烟,猛地吸了一口,唐山海有不好的直觉,果然冈村突然话音一转,“不过他后半夜失踪了几个小时把你夫人救出来了,毕忠良夫妇的车……据他说掉入海里不知所踪,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整个宪兵队搜遍上海的大街小巷都没截住毕忠良,他单枪匹马从毕忠良夫妇手中救回了你夫人,还把对方逼入绝境……全上海风流场上最受欢迎的花花公子陈队长,真是个人才。”
“不知道陈深是怎么回答的?”唐山海的头发被一层一层的冷汗打湿,脸色略显苍白,冈村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却不回答他的话,“因为顾及唐队长的身体,就不把您请到梅机关去了,如果有人来问话,还请唐队长配合。”
冈村走时碰一声带上了门,这一声也像是重重撞在了唐山海心上,唐山海只觉大脑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尽管他不知道陈深怎么做到的,但是陈深的目的他却是知道的……他就知道陈深不可能看着毕忠良夫妇去送死,事情办成这样估计也实属被逼无奈,可是……
他被隔离在病房里,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透不进来,陈深怎么跟徐碧城串的供,为什么徐碧城会跟毕忠良夫妇在一起他是一点也不知道,梅机关会问他什么,他难道全要说不知道吗?
唐山海用手撑着病床,试着挺了挺上半身,发现中枪的腿疼痛难忍,根本受不了力,他扑通一声倒在床上,脸色更白了,他下不了地,更别说跟外面联系了。
唐山海扶着床头往外看了一眼,同仁医院门口又站满了日本宪兵,有点像当初宰相住进来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守在门口的都是76号的人。
他做不了什么,只能等待,见机行事。
一直到日上三竿,期间有护士来换药,唐山海柔声道了谢,小护士红了脸,着急忙慌地跑出去了,唐山海心里难免失落,到了下午,他被走廊上的枪声和骚动声惊醒,还没等他坐起身,病房门就被砰一声踢开,影佐站在门口,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唐山海的胸膛。
唐山海一愣,心猝然坠了下去。
陈深怎么样了?陈深和徐碧城露馅了吗?
影佐鹰一样的眼眸定在他身上,像是愣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枪,唐山海没动,“影佐中将?”
影佐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的副官腾腾腾从走廊那头跑过来,磕了下脚跟立正站好,“将军,陈深和徐碧城带到。”
“把那个小乞丐带过来。”影佐说的是日语,唐山海懵了一下,乞丐?什么乞丐?
影佐关上了门,直勾勾盯着唐山海看,唐山海心里忐忑不安,面上不得不统统压下去,他已经主动跟影佐打招呼了,影佐不回应,他一个劲儿地问,反而显得心虚,是以影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影佐的副官拉进来一个小个子,身上破破烂烂的厚棉袄露着发黄的棉花,赤着脚,头发向四面八方支棱着,唐山海盯着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看了一会儿,觉得莫名眼熟,但他并不认识这个孩子。
影佐的副官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双皮手套,他把手套拎到唐山海眼前,操着一口不熟练的普通话问道,“唐队长认识这双手套吗?”
那双手套表面花里胡哨的,像是本来沾满了泥,只被草草冲过,但看品牌是海外带回来的,洋行并没有,像是上流社会的东西,可是哪家的绅士都不会把手套戴成这样。
等等,他原来是有这样一双手套来着……看大小也差不多。
可是那双手套透了水,该早被徐碧城给扔了。
“我原先有这么一双手套,可是透了水,不能戴了,该早被我太太扔了,至于这双是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唐山海说。
影佐的副官亲自把这双手套用水冲干净了,透不透水他心里自然清楚,听了唐山海这话,影佐的副官回头对影佐点了点头。
影佐神情松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唐山海。
“这双手套怎么了?”唐山海知道自己答对了。
“什么时候的事?”影佐还是没回答唐山海的话,自己问道。
“很久了,我来上海以后就戴过一回,扔也是那时候的事了吧。”
影佐眼中的凶光尽数褪去,他像是有些迷惑。
唐山海不动声色,背后的冷汗落了一层,衣服都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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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海完全痊愈,却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陈深这两个月顶着76号行动处副处长的名,担着处长的职,人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整天在76号点个卯就往医院跑,处里大小事都落在了如今荣升一分队新队长的扁头身上。
陈深一来就把徐碧城往家赶,徐碧城一边嫌弃他毛手毛脚照顾不好唐山海,一边絮絮叨叨每天讲一遍注意事项,听得陈深一个头两个大,唐山海就靠在床头看他俩表演,只管笑,陈深心里酸溜溜的,只等徐碧城走了,从唐山海那里尽数讨回来。
唐山海遇险那晚他并不知道唐山海腹中又有了他俩的孩子,事后得知安然无恙才知道后怕。
陈深通过他的线人把船票交给了毕忠良夫妇,毕忠良夫妇连夜南下赶到宁波港登船出海,车在上海港附近炸毁,本来陈深的意思是让毕忠良夫妇带走徐碧城,但是徐碧城执意如果她走了,陈深无法自圆其说,他俩对个口供还能增强几分可信度,两人就串起陈深的线人,编了一出毕忠良夫妇假死的戏码。
也是直到这时,徐碧城才知道,那个在国富门路被她接济过的小报童是陈深的人,他那日也不是偶然路过国富门路,而是陈深派去探听唐山海和徐碧城的情况的。
唐山海接任76号行动处处长,没有人觉得意外。
扁头开车到了上海大饭店门口,还没等他下车帮后座的人开车门,陈深已经探出一只脚来,试了试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还不算滑,才回身去拉唐山海的手,唐山海钻出车外,几粒雪落在他鼻尖上,被上海大饭店的霓虹灯映得晶莹剔透,陈深柔和了笑意,抬手帮他抹去,顺便用围巾把唐山海裹起来,唐山海束手任由他动作,只一双黝黑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看。
“我们进去吧。”
陈深侧开半步,让唐山海走在前面,扁头去停车,门口几个行动队队员立正站好冲两人敬礼,厅里已经宾客满堂,唐山海和陈深的出现无疑引起了一阵骚动。
徐碧城今天早来了,唐山海下午便派自己的车去家里接徐碧城,他自己是坐陈深的车跟陈深一起来的,自从唐山海接任76号行动处处长,他和陈深的关系也不怎么避人了,他俩融合的合香和76号正副处长的身份,让这一切显得非常自然。
然而像今天这种带家眷出戏的场合,总还有冲突和矛盾。
李太太牙尖嘴利地在一群太太小姐中间讲花心男人的故事,这不是第一次了,李默群刚开始还呵斥过唐山海几回,后来也便不管了,只有李太太不依不饶的,虽然李太太从不明说,但是故事说得多了,全上海也都知道故事的主角是唐山海和陈深了。
即便如此又如何呢?
唐山海接任76号行动处处长的时候,毕忠良的事让76号遭到重创,几乎全军覆没。
影佐和冈村都趁机安插了自己人进来,唐山海和陈深的风格和毕忠良截然不同,他俩平时不温不火的,对底下人的有些小动作也睁一眼闭一眼,却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大清洗,就连李主任也缄默之后,从此全上海再无人敢看清这两个年轻人。
唐山海已经快临产了,虽然腹部隆起仍不算明显,是以很多人猜测这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陈深倒没什么想法,就整天的傻乐。唐山海一想到陈深傻兮兮的笑,顿时觉得眼前这些无聊的应酬也没那么烦了,他身份在这里,又是特殊时期,没人敢这时候找他的忌讳,是以唐山海敬了一圈酒,又和周佛海、李默群等人说了会儿话,便准备告辞。
陈深不知道哪儿去了,徐碧城从一群太太那里脱了身,过来搀着他,徐碧城今天穿了一身白,衬得她小巧的下巴格外好看,唐山海由衷道,“你今晚真美。”
徐碧城的笑僵了一下,“得了,让陈深听见又要上我这儿乱说了。”
“你再玩一会儿,还是一起回去?”唐山海无奈地扶额,他原来怎么没发现徐碧城这么调皮呢。
“我跟你说,”徐碧城把他拉到吧台,端了杯热牛奶给他,“我听周太太说,周先生在湖南的家人好像失去联系了。”
唐山海在吧台上转着盛牛奶的玻璃杯,戒指碰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哦。”
“上回周太太跟我念叨这个的时候,舅妈在场,周先生怀疑是舅妈把这个说给了舅舅听,舅舅让日本人拿这个控制周先生呢,周先生对舅舅特别不高兴。”徐碧城语速很快。
“你怎么说的?”唐山海问道。
“我就照你嘱咐的说的呗,我就安慰周太太说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周太太就说周先生也没听说什么,让我问问你这边有没有消息,我就说周先生都打听不到的事儿,山海恐怕也力所难及,不过周太太说了,我便转告给你让你去查查。”徐碧城讨巧地晃了晃手里的葡萄酒杯,“怎么样,我演的好不好?”
“嗯,有几分像陈深的学生了。”
徐碧城脸上的得意顿时转为哭笑不得,“你们俩好歹记得我是你现在的合法妻子,陈深的前女友,可以收敛点吗?”
唐山海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徐碧城又被几位太太拉去打牌了,又有几个人过来敬酒,唐山海疲于应付,晃着晃着,便径直出门去了。
雪还在下。
陈深倚靠在车边,月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银霜,衬得他琉璃色的眼眸流光溢彩。
陈深看见唐山海,笑着迎上来,一手揽过唐山海的腰,一手在唐山海唇边一抹,“喝牛奶了?”他手指冻得有些冰冷,唐山海捂了陈深的手揣进兜里。
他眼中倒映着日月星辰,山川河海,北国雪月,南国花开,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白驹过隙,斗转星移,只留下那些惊艳了的岁月和美好过的时光。
不过好花抽并蒂,佳眷影成双。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山扎天堑截海流
海翻怒浪没山巅
山海一重梦一重
——END——
相思白头剑蒙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