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一窜便不可收拾,直奔四十度而去了。
在夏日平均气温不到三十度的凉城长大的我,起初是对这国土上多数城市夏日超纲的气温感到震惊,进而愤怒,但终归无可奈何,只能屈居于一隅空调房里,看一场拍摄在夏天的电影,通常,那是一首青春的恋歌。
夏天,常常被描述为一个充满活力的季节。这于我很难理解。我无法想象在如此温度下人还能有什么活力。
但人类这种生物,常常是超出自己的想象的。来这座城市五年,广场上的坝坝舞,即使是超过四十度的天气,也从未停歇过一日。
旧日,有很多作家描述过武汉的炎热,重庆却没有。想来是重庆不如武汉作家产出多的缘故。
一座城市,固然有它自己的故事,却缺乏记录者,故事来了,晃一晃,就在这无边的热气中,蒸发了。
一晃,我已经在这热气腾腾的夏天生活了十几年,数字几乎快要赶上我在家乡度过的夏天。
但我仍然对这高温充满了不适应。许是家乡的凉爽夏天,于我的记忆太深了。
记忆里,即使是夏天,也一直是穿长裤的。
十几岁的女孩子,都害羞,穿裙子上学诸多不便,短裤更是那时想也没想过的装备,于是干脆是长裤上阵,多是棉质的休闲裤,即使是牛仔裤,不去太阳下暴晒,也并不觉得闷——毕竟只有二十多度。
一场雨,温度便断崖式下降,冷,冷到不得不裹上外套。
我那时住校,每个周末都去姨家换衣服,宿舍里没有衣服。于是全班,甚至全年级,只有我一个女生,穿着一件短袖,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逢人就问我,你不冷吧。
我立即稳住微微发抖地身体,报以对方一个二逼专用微笑:
不,不冷啊。
死也不肯承认是因为没衣服穿。
再远一点,初中的时候,那时还在乡里我爸执教的学校上学,我就住在学校的家属院里。
有一次天骤然凉了,两个相熟的同学问我借衣服穿。那时物资的贫乏,在此时就显水露水。
我在家翻了半天,单层的外套,也就翻出了两件,给了同学穿,我自己只能穿小学的校服。
那校服是红黄色,穿上非常扎眼。我非常不喜。所幸校友很多,那时也都穷得买不起衣服,中学校园里,这扎眼的红黄色处处可见,便也不觉丢人。
记忆里,整个中学,只有一次,我穿了裙子。
那是小学的时候,挂在学校对面的商铺里,被我一眼相中的一条裙子。
水红底,白色波点,还缀有蕾丝边。是小女孩子喜欢的经典式样。
我妈嫌贵,厚着脸皮缠了,她又去跟店主磨了好久,才买下来。
买回来后,自然是心心念念,哪怕穿在身上的时候,也时不时要摸摸她,低头看看她。在那短暂的时刻里,我全部的感情,大概都倾注在这一条裙子上了。
不知是初一还是初二,我身量长得太少,那裙子依然能穿。那时我们是周六放假,周日晚上自习。
周末我穿着那裙子,到了晚上快上自习的时候,便懒得换,就穿着去了教室,配了一双白色圆头小皮鞋,大概还有白色带一圈蕾丝边的袜子。
走进教室的时候,前排一个男生抬头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
现在想来,不是因为裙子好看,更不是因为我好看,不过是在清一色的沉闷中,忽地现了一点鲜活。就好像萧索的冬日初过,于一片灰茫茫里,刚刚抽出的那一枝绿芽。
任谁见了都要感动的。
那时候,我是极爱夏天的。
最爱的一点便是夏天可以穿裙子。
光腿穿裙子的时候,一走路,裙摆便一次又一次扑到腿上,柔软的触感中,又带着一点风的清凉。
那是我为自己生而为女性最感到快乐的时候。
后来读《张看》,张爱玲也有类似的话,大意是说做女人虽糟,但想想做男人衣着之贫乏,还是做女人好。
她说,心地再狠的女人,想起去年冬天做的那件织锦旗袍,也是充满柔情的。
如今不一样了,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裙子。
穿裙子这件事,大约就因为这种触手可及,变得与美好二字没什么干系了。
从前受物质匮乏之累,如今我却常常想念那个时候。
什么东西都是一样的,唯其少才能见得珍贵。
那时候能穿裙子的日子少之又少。春秋冬三季都不行,夏天上学的日子,也不行。裙子便成了夏日假期的专属物。
十几岁的女孩子,在夏日的假期里,穿上心爱的裙子,快乐不自觉地,就要从心底下溢到脸上了。
若是再去见一个心尖尖上的人——罢了,便是无人可见,就去一趟姥姥家,踏着树荫,在乡间的小路上,蓝的天,白丝丝的云,走着走着,顺手从路旁的灌木里,掐一颗红亮亮的果子,塞到嘴里——
啊。真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