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夜梅子
2019年9月2日 星期一 晴天
第二章 童年
（一）
无论发生什么，日子还是得往前过。值得庆幸的是，英子的多多重新回家了。
积聚在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去，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了底气的生活生出了无限希望，即便生活里一地鸡毛的琐事无时无刻朝她袭来。
英子每天其实是渴望夜晚的到来，那时候她再不会为一日三餐盘算，确切地说是为一日两餐而烦恼。漆黑的夜晚，炕上不大不小的四个娃娃包围着她，均匀有力的呼吸声提醒着她，也在牵绊着她。身为一个四个孩子的母亲，无论如何得让自己和孩子们保住命而活下去。这就是她的全部希望。她在暗暗地给自己鼓劲，咬咬牙，握紧自己的拳头。
事实上自打有了多多之后，她们家就把所谓的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少吃一顿饿不死人的，只要把命吊住就行。大人还行，就是娃娃们受点委屈。饭点时，一个个砸吧砸吧着眼睛盯着她，好像她们所有的幸福快乐都积聚在妈妈身上一样，此刻的英子像神一般存在着。
眼看着多多快两岁了，贺航看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冷漠。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对他来说，不是一种慰藉，反而一种挥之不去的烦恼和负担。从嗷嗷叫到现在满地乱跑，情形似乎一点改善都没有。好像多多压根儿就不是自己的娃，是别人家的娃似的。在英子的印象里，贺航抱多多的次数也就不过几次，简直就是屈指可数。
“你看娃娃是咱们自己亲生的娃，咋说也是条命呢？”
“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养活她。”英子用尽全力说了这句话。
“不行，我和咱妈再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好的主家。”贺航换娃的心还没有死。说完之后，转过身走了，系着拖鞋大摇大摆地走了，没和老婆留下商量的余地。
听他这么一说，英子的心又揪在一起。原来多多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劫，可怜的娃娃，谁让你就没有个牛牛呢？她替自己的多多感到不公。
炎热的夏季过去后，迎来凉爽的秋季。在关中平原地区四季变化较为分明，随着秋天的到来，天气在逐渐变得凉爽舒适。英子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她的心一直揪着，似乎随时随地多多都有可能被人带走，永远离开她，离开这个家。
“这些狗日的，心吃了石头，把我给死里逼呢。”贺航边走边骂。把身上的旧皮包从身上扯下来扔在地上，扑通一声就坐厨房门口的地上，顾不得一地灰尘。
“咋的呢？事没说成？”
“咋不生气，不生气。”
英子赶忙迎上去，蹲在老汉身边，面为难请、双手抱膝、朝着他轻声安慰，一副关心之至的样子。她自打听到喋喋不休的骂声就知道事情肯定搞黄了，多多这次肯定又换不出去了。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
“说好好的，咱家给50元，一手交钱，一手换娃。”
“没想到这吃了黑心石的，他妈的又变卦了，说是要100元。”
“他们家是想拿儿子卖钱呢。呸呸呸。”
贺航越说越气，越想越亏钱。起身屁股上土一弹，边骂边往外走，看都不看她婆娘一眼。英子在想，他一定恨死了她。突然感觉自己很没用，不但养活不起娃娃们，而且最重要的事没能为贺家延续香火，她就是死都不能瞑目的。
“我的皮包呢，我的皮包呢……”没想到，不到十分钟光景，贺航又回来了。
“这呢，在这呢。”英子赶紧拾起那个老舅给他的旧皮包递过去。
“包里的50元还是我妈的，我得给送过去。”不知咋的，近来贺航变得絮絮叨叨的。接过包包的贺航把包紧紧抱住，生怕别人抢走似的。
（二）
就这样，多多被迫留在了贺家。也许是命吧，或许多多送出去指不定还是个好主人家呢，贺航或许这辈子命里无后呢，这个谁能说得清呢？反正在这点上，英子一直是懵懵懂懂的，她的眼里心里只想着把所有人的命留着。
说来也怪，多多从小就话不多，可是那双细咪咪的眼睛却越来越大了。大大的眼睛，黑眼仁特别多，骨碌骨碌过来，骨碌骨碌过去，明明就是在用眼睛和人说话。有时候，姐姐们欺负她时，那长长的睫毛马上就垂下去，嘴巴撅得高高的，默不作声。偶尔高兴时，眼睛里都发着光，偶尔也会蹦起来转圈圈，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秋收季节，家里人数多劳力少，英子两口子就开始整天整天地不回家了，专门在地里劳作干活。
这样一来，节省了很多时间。本来秋忙季节时间就是有点赶，加上人手不够，就只能不回家了。今年如果收成好的话，可以给多多买点奶粉，鸡蛋啥的。现在快四岁的人，个头那么小，皮肤发黄，就是头发也是黄黄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英子在心里暗暗琢磨着。
没办法，姐姐们都去上学了，家里只剩下婆婆一个人在家带多多。英子对婆婆照看多多有一万个不放心，但是有啥办法呢。果不其然，婆婆生性个性好强，心硬。就在儿子他们两口子前脚出门，她后脚就把多多独自一人丢在屋子，合上房门、悄悄地在炕头上放几个小玩具，一袋馍豆豆，和一些美美她们看过的小人书。自己喜滋滋地出去遛弯去了，要么她就在家门口嗮太阳，谝闲传。
窗外的知了一直毫无半点停歇地在叫着，这个时间点的村子里安静极了。此刻房间里安静极了、包括整个院子里也都安静极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小小的身子滚了滚，四周没人，多多抓住被角趴在炕上，眼前半袋子馍豆豆一下子挑动了她的味觉。伸出小手恶狠狠抓了一把塞进嘴里。“个蹦、个蹦。”嘴里发出一声声诱人的声音。翻过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大炕上，大眼睛转过来转过去四处打量一边。空无一人。“呜啊呜，奶奶，你在哪里？奶奶…”
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哭泣声直击墙壁，响彻云霄。小多多不知道喊了多久，哭了多久，终究她的奶奶还是没有回家。
（三）
屋子又静下来。多多哭够了，确定奶奶不回来后，擅自爬起来，扶着窗台，抬头看看窗外，外面阳光灿烂。小小的脸蛋紧紧地贴在窗户玻璃上，伸出舌头舔着玻璃，一股土腥气。一种叫做渴望的眼神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小手笨拙地扒在玻璃上，抓了又抓，巴不得掀开玻璃钻出去，去享受阳光的照耀。
“扑腾”一声，小手没把稳，多多一下子从窗台上掉下来，摔了狗吃死。幸好还在炕上，被褥垫着，不疼，所以多多也是没哭，她知道苦也没有用的。翻个身坐起来，伸出两只小手放在一起搓了搓，又去找摇铃了。不知道为啥？多多对其他玩具不是很感兴趣，倒是对这个铃铛很感兴趣。这也是英子对付多多哭闹的最好方法，每次一旦发生什么紧急情况，哭闹事件的，但凡铃铛响起，多多的哭声立刻止住了。这样的方子一如灵丹妙药般的灵验。
再者就是这几本小人书，也是英子对付多多哭闹的法宝。家里境况一直不好，美美、丽丽、顺顺她们姐妹三的上学课本都是英子向娘家的侄子借来用的。每次来到娘家借书，她都是趁着嫂子不在家时去的，尽管嫂子人也算开明，但是毕竟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样连借带着拿实在太拉不下脸面对嫂子。
“你想拿就拿呀，怕啥呢？”娘家妈一直偏向在家排行老小的她。
“你看你这瓜女子，人家娃不是都不要了呀。”
“拿呀，想拿啥就拿呀……”
“等会再给多多带些馍豆豆回去。”
英子妈生性好强，霸道，但是心地善良。她也最宠爱英子，不仅仅是英子是老小，确切地说还是英子家里光景不好，加上一脸生了四个女娃，当妈的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女子在婆家的状况呢。
“妈，那我就把这些小人书，连同画画书都一起也拿回家。”英子生性懦弱，但骨子里和她妈一样，好强。她站在那么多的书籍面前，喜形于色，贪婪心表现无疑。
就这样，每年暑期，英子都要前往娘家借书。家境比较富裕的娘家早已习惯养女养贼的不成文的规律，心疼女子的父母就惟有这点支助给英子，谁让她们也就只有这样一个宝贝女子。谁的娃谁心疼。
每年拿回来的书籍，基本上姐姐们拿走课本外，还要等她们看完小人书才会轮到多多。那些时候，英子总把这些小人书给顺顺玩，哪怕手撕扯也好。起码这样的话，她会乖乖地留在屋里，不会到处乱跑。
久而久之，婆婆把这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照搬全用，屡试不爽。这下子把婆婆彻底解放了。每逢秋夏两忙时，留在家里看护多多的婆婆就拿出这两样绝招来对付多多。说实话，婆婆知道现在看多多也都没用正眼瞧过她，女子娃值个啥钱呀，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再说英子这不争气的媳妇她也实在懒得理，还不是看在儿子份上才去帮她们看护多多呢。
（四）
天麻黑时，英子拖着疲惫的身体进门，不但不能休息，她还要进厨房做饭去。
“妈妈，喝水。”等英子转身准备坐下开火做饭时，不知何时多多已经端着一大杯子水站在她的身后，怯怯地对她说道。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眨着，在灰暗的厨房里显得那么耀眼。尽管皮肤还是那么的黝黄。
英子顿时感觉自己的眼眶湿润了。一把拉过她搂在怀里，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天越来越黑了，三姐妹也从外面玩耍回来了，三个人叽叽咋咋个不停。
“美美，过来。你看给你带啥好吃的了。”一进厨房，贺航就高举着手里的塑料袋朝着他的大女儿高喊，笑盈盈地，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你最爱吃的。”
“哇哇哇，鸡腿鸡腿。”一时间，整个厨房像是炸开了锅。
“爸爸，我要。”大女子美美霸气十足。
“爸爸，我也要嘛。”二女子竟然撒起娇来。
“爸爸，我也要吃，给我点。”老三顺顺乖巧伶俐。
三个女子一下子把贺航团团围住，眼巴巴脖子仰得高高的，瞅着爸爸手里的鸡腿，口水哈子不自觉地就留下来，六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鸡腿一动不动。
贺航高高举起的鸡腿在空中盘旋开来，三姐妹更激动了。跳的、蹦的，围着转圈的，和她们的爸爸玩耍起来，好不热闹。
留在一边的英子和多多竟然插不进一句话。热闹好像只是她们的，与她娘两没有半点关系。英子只听见身边的多多吧唧吧唧嘴巴的声音，她用手拍了拍多多，自己咽了口唾沫。
“多多，今天咱们吃玉米加红薯饭，好香啊。”英子一副很饿的样子。不过干了一天活，确实到了晚上会很饿的，肚子早已咕嘟咕嘟地响了。”
“妈妈，喝玉米粥，不吃鸡腿。”
“姐姐吃鸡腿。”
小小的人儿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英子打死都想不到。
“玉米粥马上就煮熟了，乖。”她边给多多说话，边麻利地下玉米臻，下红薯块。她想尽快地做好这顿饭，好让多多不至于馋到咬掉嘴唇。本来肉就很稀缺，还是鸡肉呢，多多不想吃才怪呢。只是多多早已习惯了爸爸的偏心眼和姐姐们的霸气。弱弱的她只能远远地躲在角落里，从不和她们争。不过就是争，也争不过呀，谁让她爸那么不待见她呢…。
习惯一旦养成，很难改掉。尤其是有些人压根儿就不想改的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五）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声此起彼伏，又是一年新年到。
新年祭祖是中国人必不可少的议程，关中地区尤为隆重。鞭炮声过后，婆婆早已经准备好香火，纸钱。院子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铁盆，里面装满沙子。婆婆开始毕恭毕敬地点上蜡烛，香柱，然后一张张烧着纸钱，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这几年国家开放政策放开了，贺航再也不只去地里干活了。时不时跟着村里的兄弟们进城打工，收入明显增加了。今年他爹遗像前的供物也好了许多，种类繁多。橙子、苹果、奶糖，好几盘呢。
“来来来，给你奶磕头啊。”
“领压岁钱了。”
经济收入增多了，贺航明显地心情也好了许多。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摞崭新的钞票，一张张用手小心翼翼地推数着数，时不时还停下来用手指伸在自己的舌头上沾点唾沫。
“给你1块、给你1块、给你1块。”就在他数钱的档口，那三个女子一下子又把他包围了，赶紧伸出手，紧紧地把钱握住。她们知道用钱可以买到自己心爱的皮筋发圈发绳，好多东西呢。
“给你5毛钱。你还小，用不着那么多东西的。”终于轮到多多，她用那么久的时间一直在等待，等待爸爸给她发压岁钱。因为今年她就要上学了，她要买书本，书包呢……。
贺航看着多多半天没反应，愣是把钱塞到她的手里。
“傻子就是傻子，哎。”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向他妈走去。他肯定知道他妈在为他许愿了。
多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许久许久，伸出小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向厨房走去，她知道妈妈一定为全家人准备香喷喷的年夜饭。
院子很长很长，漆黑的夜空中一颗星星在闪烁不定，发出耀眼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