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我决定投身电影事业的第一年,恰巧在年尾读到贾樟柯的一段话,戳中我心,“我心里一紧,知道我所处的时代满是无法阻挡的变化,就像康、梁的晚清,就像革命之于孙文一代,白话之于胡适等人,每个人有自己的时代,每代人有自己的任务。而今面对要拆迁的县城,拿起摄像机拍摄这颠覆坍塌的变化,或许是我的天命。那一年,我二十七岁”。2017这一年,我二十一,霍去病在这个年纪已经封狼居胥了。走到王小波笔下的黄金时代我不寒而栗,对现实之境的憎恶对未来道路的迷妄以及对孤独的继承都把我抛向失意之途,在电影中躲避的日月是这一年极好的注解。到目前为止这一年共看273部,包括20部左右的短片。走到年终,也想写下只言片语,写下这一年里有关于电影的所遇所感所悟。
电影与行走
三月中旬,逃掉一周的课踏上了去敦煌的火车,跟我朋友瞒着所有人,省吃俭用,坐24小时硬座在凌晨到达大西北,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当初下火车时触摸到的那几缕清亮月光与闪闪的星。曾经无数虔诚的圣徒踏上这片土地,朝拜这精神家园,千年来它历经朝代的更替,战火的摧残,奇迹般的存留下来,如此我才看到绚丽的色彩与线条所绘的壁画,那慈祥的微笑,那曼妙的舞蹈,生生不息。在莫高窟第29窟落下的眼泪,在沙漠中被风吹起的裙子,粗犷的西北人,一望无尽的沙漠与戈壁,这些都躺在我记忆的拐角,让我遇到爱,遇到这世界的善意与美好。 虽然在很久之前已对敦煌向往有加,但真正让我即刻启程前往敦煌的原因是这部电影——东邪西毒:终极版
当然,这部电影并非在敦煌取景,而是在陕西榆林,我想看沙漠,于是索性就跑到敦煌。第一次看《东邪西毒》的时候我还是一个顶着蘑菇头的高中生,凌乱的叙事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是那坛“醉生梦死”的酒。那日重看,在张曼玉的呓语中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王家卫的电影时间感很独特,他电影里的爱情是无尽的虚无,这承袭自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他的爱情三部曲《奇遇》、《夜》、《蚀》已然明了。
我极喜欢安东尼奥尼的《夜》,在四月末的某个中午,窝在宿舍,关上所有的灯拉上窗帘安静的看完这部。你终将忘记对我说过的爱语,为我写的情诗,少不更事,一切因流动变化而永恒,此刻的我已不是那时的我。
回到《东邪西毒》,“初六日,惊蛰。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人来找我喝酒,每次总从东方而来,他送一坛酒给我,她说叫”醉生梦死”。我渴望惊蛰那日,也有一人从东方赶来,我不要酒,我只要黄药师将那人带到我身边。
真正认识王家卫的电影是在课上看得令我眩晕的《花样年华》,暧昧疏离,情悬一线,看得我心口紧,而泛黄的色调如同周旋的《花样年华》,娓娓道来。后来,在寂静的深夜看完《春光乍泄》后下了一场暴雨,在午后看完《旺角卡门》、《阿飞正传》,在傍晚看完《重庆森林》。
而这一年的另外一次逃课出走是在九月末,为了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晚上九点决定去北京,即刻买了车票。那段时间我们住清华对面的旅店,每天逆行在中关村北大街,路过清华时我记起《春娇与志明》,当年这部曾在清华取过景。在傍晚,与俩好友骑行在什刹海南沿的胡同里大喊:“我觉得我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我们好像在拍电影啊啊啊!”朋友也回应,我们一直骑到南锣鼓巷。那一天,我没有穿白衬衫也没有抽烟,我分明穿着黑色的裙子,也活成了姜文电影里大院的猴孩子,秋风吹过,恍惚回到了童年那无忧的日子,忘了刘忆苦的凄凉。
晚上在南锣鼓巷吃完老北京炸酱面后沿着故宫城墙一直骑行去了长安街,穿堂风裹挟着昏黄的灯光加歌声穿梭在路上,我们大喊着唱歌,那刻我记起了《壁花少年》,像查理的陈年旧事,像垮掉的一代,在城市的兜风与朋友的比赛,这是我的永恒时刻,与二十岁爱你的感受相同。
回旅店,路过北理工,后来看完《颐和园》才知道当年娄烨曾在这里取景,余虹也曾走过未名湖畔,在颐和园乘船泛舟。十月末再次赴京到电影学院看展,跟朋友在后海抽烟时讲到未来,我们读了许多诗,读一个豆友的广播“吴冠中说:“今天中国的文盲不多了,但美盲很多。”五岁为捉一只蝴蝶跑了两公里的稻田,十岁为买一只雪糕走遍大街小巷,二十岁为见喜欢的人,倾尽所有飞去他的城市只为一个拥抱。如今,有人唤你去看年少时渴盼的海,你撇了撇嘴说:“瞎矫情。”凑合的工作凑合的婚姻,凑合的人生信条是“有什么用。”我大哭,这个时代是缺乏诗意的,但愿心存诗意的我们找到彼此。
回西安后重翻在故宫拍的相片:看完《千里江山图》后走出展厅已经六点多,故宫早已送走最后一批游客,我回过头望着清冷的一步一分历史的太和殿前广场记起一句诗“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后来我看了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历经三朝更迭的溥仪的身不由己的一生,我永远忘不了送走庄士敦的一曲《送别》,以及他在临死前买了故宫的票重回太和殿小坐,真恍如隔世,“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回想《我在故宫修文物》中的故宫,宫墙内寂静生长的杏树和御猫,骑车的东歌让我记起那第一个在故宫骑行的少年溥仪,世事一场大梦。
十月末从北京回西安的时候,中途转去济南看一个朋友,她是女同性恋者,今年夏天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美好的恋爱,那段时间它如所有处在恋爱中的姑娘一样雀跃,她们是异地,每周往返不同的城市见面,她每次打电话给我都兴奋的给我讲她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做过的很多趣事,听着让我也十分愉悦。当然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我去的那天,济南难得有温暖的阳光,我们在千佛山顶拥抱吹风,蹲在石缝里点一支烟,聊喜欢的作家,聊爱情,聊我们共同喜欢的电影《阿黛尔的生活》,我喜欢阿黛尔高中时代在艾玛的蓝色头发里暧昧的欢愉以及她们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聊哲学与生活,所以最后阿黛尔在艾玛身上走失的孤独让我十分难过。那夜,在山师的操场聊了很多,我们像高中那样沿着操场比肩散步,抬头看满天的星光聊我们的梦想。三年过去了,生活给予我们大把的悲伤与孤独,我们在旅店抽完最后一根烟的时候逐渐与自己和解,躺在床上回想阿黛尔与艾玛的爱情,我并没有恋爱的欲望,我只想好好生活,这世间万千景象,我要留着勇气去看遍。
电影与生活
每个人都逃离不了时代,我极其不喜欢讲“时代”这个词,似乎一说这个词就须往上加标签。这一年看遍了中国的魔幻现实,尽管对这背后的探讨与思索从未停止却也改变不了事实,在黑暗中我们寻找光明,这是人之本能,如同当年贾樟柯面对要拆迁的县城,拿起摄像机拍摄这颠覆坍塌的变化一样。这一年我决定投身电影事业,始自四月份的一堂课。那节课上马老师放了侯孝贤的电影《童年往事》,我哭了很久,想起我的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这真是我喜欢的电影,后来我看豆瓣上有个豆友写“与外婆采芭乐那段足以与父亲带我去参观冰块的下午相媲美”,我哭的几近昏厥。“直到现在,我常常会想起祖母那条回大陆的路,也许只有我陪祖母走过那条路。以及那天下午,我跟祖母采了许多芭乐回来。”我突然就读懂了《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徐浩峰老师在《刀与星辰》中评:“侯孝贤厉害在他电影里都是小花小草,一岁一枯荣,不知不觉间就死了一个人。”我记得片中的几个眼神,尤其是祖母去世后那收尸人的眼神,不用过多表现,那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再后来,在图书馆无意翻到一本台湾电影史,被新浪潮打动,看了很多那时期的片子。吴念真是真性情之人,初恋叫阿真,于是取得笔名为勿念真。他的初恋情结在《恋恋风尘》以《一一》中都是那么动人,我记得《恋恋风尘》最后阿远服完兵役后回到家,阿云已经嫁为人妻,他蹲在菜园子里与阿公如往常一样,讲着天气,讲着台风。这就是生活,也是人生吧。想到辛弃疾的一首诗“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杨德昌的《一一》是我的年度十佳之一,在燥热的暑假看完,就像他们牵手走在异乡街头以为再一次抓住了爱情的燥热,回头却发现最好的时光永远留在了记忆。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一半,洋洋捕捉的另一半拼凑成无法触摸的遗憾,他说:“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找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觉得我也老了……”而我也很想跟他说“我也老了”。
后来,又看了侯孝贤的《冬冬的假期》《悲情城市》《最好的时光》,看了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还看了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对了,此刻我在单曲循环《rain and tears》。
今年春夏之交,学校春季运动会的时候,坐在看台无所事事,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让我认识了是枝裕和,《海街日记》的烟火,《比海更深》的老奶奶说“我从没爱一个人,比好更深”,《步履不停》中他说:“三年后,父亲走了,我没有跟他一起去看足球。”以及《无人知晓》中清晨微光里两个浑身沾满泥土的孩子都是我心里最美的画面,如诗如画更如生活本身。
小津安二郎一直是我喜欢的电影大师,大一时跟朋友讨论《东京物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不久前看他的《晚春》十分动人,明朗的悲伤在女儿的恋父情结,能剧一段原节子左顾右盼的眼神,而父亲不自知的祥和微笑给人以永恒的悲伤。几句带过的话又道破小津的战败情节:“可怕的岁月,她受了多少苦啊!”
每年初夏,学校满园的蔷薇花是我们拍照片的好去处,充满离别味道的季节更为之增添了些许感伤。
而初夏的蔷薇之于我如同野草莓之于伯格曼,可以说,伯格曼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大师,看完《处女泉》后的深夜,张牙舞爪的在宿舍跳舞,我思索着打算给一吨星星。此片是质疑宗教,质疑为何唯一的神让他们受这般苦难吗?还是坚定信仰,用一生去赎复仇之罪?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弥尔顿所言“世上本无绝对真理,只有让不同意见争执冲突,彼此互补,部分真理才有发展为完全真理的可能”,所以说,伯格曼绝对是顶尖导演了。
接着,在第二天清晨就去看了《第七封印》,是人类终极哲学命题之一——生存与死亡。通过不同人物面对死神的不同状态发出上帝是否存在的矛盾观点。十字军东征与黑死病蔓延,骑士开始思考宗教本身的存在问题。与眼中只有恐惧的女巫对话,与死神的博弈,在舞蹈过后走向那黑暗的森林,只有演员一家走向光明。人生虚无,生命短暂。
真正颠覆我的是《假面》,特好!大写的牛逼!集各种理论的形而上电影,这是一部连构图都值得无尽回味的电影,也只有伯格曼能做到了。假面中的两女性,可以说是同一人的双重人格甚至多重人格,把它们放大溶进两个身体;也可以说她们通过梦进入彼此。形而上很迷人了!
七月的时候艰难发起了一场《摇摇晃晃的人间》超前点映,那天来的人很多,见了很多许久未见的朋友,我爸妈的朋友也来捧场,那个燥热的夏天,我奔波在影院,回想那段时间,我可真是拥有一股子纯粹的热情。
阳历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为了继续做一个美梦索性又多睡了一小时,然后起床洗头化妆坐公车去钟楼取我一年前寄存在那儿的明信片。看完一年前写下的五个愿望痴痴的笑了。那天我看了《蒙娜丽莎的微笑》像是冥冥中得到了某种召唤,因为片子的沃森的一切与我不谋而合,艺术史老师,特立独行,前卫思想,对美的渴望,对爱情与生活的不妥协,这些都让我兴奋到发狂。而蒙娜丽莎的微笑我分明看出了悲伤,达芬奇的传奇之笔在于蒙娜丽莎那看不见的内心,懂的人自然懂。于是,我就把这部对我来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电影奉为我的年度最佳。
电影与“一丁点儿”爱情
告别五月的电影是伍迪艾伦的《开罗紫玫瑰》,与我的五月殊途同归,也像是跳进电影里,做了一场与爱情有关的梦。这一月因电影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六个月后的此刻想来莫名可笑,笑自己的幼稚与坦诚。
伍迪艾伦是我极喜欢的电影大师,他那种看透生活对生活失望透顶又把它拿来有趣的呈现给你的情感,很微妙,《午夜巴塞罗那》中说爱情的永恒在于永远学不会爱人与被爱。后来在八月末的某个夜晚,记得当初心情十分不好,就想看一部《安妮霍尔》,本来是打算听情话得到安慰的,没想到却被他自持的幽默征服。
我最独特的观影体验也是献给了伍迪艾伦,他的《午夜巴黎》,现世的灰烬让我足以怀念黄金时代。
这些爱情故事或许多年后我会忘记,但我永远忘不了《爱在黎明破晓前》中Celine与Jesse在火车上初相遇的场景以及那晚他们在维也纳遇到的卖诗的流浪汉。1995——2013,爱在三部曲的十八年,我们在电影里陪伴他俩走过十八年,Celine变胖了,Jesse的脸也爬上皱纹,但我依旧爱他们,爱他们散步于希腊杳无人烟的坍塌的古建筑里,时光故而缓慢,我觉得我很像Celine,不知何时才能遇到我的Jesse。
特吕弗的《祖与占》我爱极了,尤其那段奔跑,与戈达尔《法外之徒》中穿越卢浮宫的奔跑一样有趣。写到这里,我的2017电影史也写到了尾声,用戈达尔的《筋疲力尽》收尾吧,我爱米歇尔的自由散漫,爱他张牙舞爪的奔跑,最爱是他面对福克纳“痛苦与一无所有”时的选择,如果不能全都属于我,那我宁愿一无所有。
后来,在等雪的日子里我看了候麦的《冬天的故事》。在与电影相守的这一年我经历了许多大事小事,记得去年霞姐问我放彩灯写什么时,我说写世界和平,万事胜意。经历的和要经历的都告诉我这一年的故事没必要带走,那我就把它写下来,用苍白无力的字去勾勒这一年的轮廓,“凡是过去,皆为序章”,如果今年放彩灯我会写木心先生的一句话:
众声喧哗,总是艺术又失败了,艺术的胜利都是静悄悄的。
(电影图片皆来自于豆瓣)
PS:原文最初发布于豆瓣
2018/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