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备场。

李鹤东站在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指摩挲着大褂的襻扣，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

这会儿他的搭档谢大辈儿没在后台，连带着其他人，也没在。放在平时，李鹤东一定能发现这个不寻常的状态，但是这会儿他顾及不上。他现在全心想着的是淡定，没事，没关系……

身后门响动，他从镜子反光里看见谢大辈儿低头进来。回头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微笑，说：“快该上场了。”

“嗯。”谢金也走过去，跟他并肩站在镜子前，整理一下自己的大褂。用和平常一样带着笑意的目光，看看镜子里的李鹤东：“走吧。”

“哎。”他回应一声，转身，走在前面。

谢金看他从自己面前走过，抬步跟上。两个人之间就只有一大步的距离，却一前一后匀速走着。李鹤东不用回头就知道谢金就在他身后。谢金在后面也不需要想着上台阶还是掀帘子，因为前面有李鹤东。这种默契是这么多次的演出，私下里一次次相处积攒下来的。

“…我不敢惹你！”谢金跪地，双手高举过头，抬眼看着李鹤东。

换回他一句：“我去你的吧。”

说完，李鹤东转回观众席，鞠躬，下台。

一回头，本应该和他一起鞠躬谢掌的谢金没有起来，而是单膝向他跪着。

“谢爷？”李鹤东一愣，上前准备把谢金扶起来。

“等等，”谢金抬手制止他来搀扶自己的动作，看着他满脸疑惑的站好了，才笑着开口：“我有事要说。”

台下的观众好像比李鹤东先意识到什么，先是一声嘹亮的尖叫，然后突然间静谧无声。

“您，能站起来说么？这还有这么多人呢。”李鹤东摸摸鼻子，向他示意看台下。

谢金的目光在台下环了一周，回到李鹤东身上，开口：“从我们开始搭档，到今天，我在台上说了521次喜欢你，我们演了245次夫妻，我帮你带了134次头巾，我向你下跪100次…现在，是第101次了。如果，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每一次我都在心里向你表白，那到现在，是我第1001次跟你表白了。所以，李鹤东，我喜欢你，你，可以喜欢我么？”

李鹤东眼角的肌肉微微抖动着，让他想要伸手去抓一把。他有点反应不过来，虽然从挺久以前，他就发现谢金在计划什么，虽然他好像比谢金想的，更喜欢他一些。

“东哥，答应他…”

“师爷牛X….”

台下观众突然醒过来，开始哄闹呼和。那些递来的话里，有一个词，刺痛了李鹤东的神经。

“师爷”。是啊，这个人是师爷啊。是谢大辈儿啊，是文字辈儿所留不多的传承者，也是四代传艺的曲艺世家。他是少谢爷，而自己呢？

李鹤东发现，自己第一次看轻自己的出身家世，失去以往的自信，满心只有一个：配不上他。

“今天….”他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在脸上堆砌一个苦涩到扭曲的笑容，说道：“今天，是愚人节啊。师爷，这个玩笑开得是不是，很好？”他在最后半句的时候是面向观众问的，因为他真的不敢去问谢金，他怕谢金突然大笑着起身拍他的肩膀，说他真聪明，这就是个恶作剧。也怕谢金眼里那期待的光化去，变成失望。

“开玩笑啊？”

“今天四月一号啊…”

“这是玩笑还是真的？”

“我们难道不是磕到真的了么？”

台下的人疑惑不解，李鹤东深鞠一躬，这一次没有等谢金，直接下台。

路过那些在上场门帘后的队友时，连脸都没抬。

大家都在台子那边，更衣室没有人。李鹤东用他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拎起包就走。

把车开回家，他打车去喝酒。啤酒红酒，然后是浓烈的二锅头老白干。依稀记得是酒吧的酒保给谁打了电话，送他回家。他完全不记得了。在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头痛欲裂，却一片空白。摸到自己的手机，没电关机了。充上电，盯着它的电力变成2%，开机启动。垃圾短信蜂拥而至，他一一清洗掉，然后看通话记录。没有前一晚的记录，大概被人删掉了。他看到跳出两个未接电话的信息，来自师父的。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给师父回电话。

“师父。”

“醒了？”对面师父依旧是慢言细语：“小冬啊，我给你说个事啊。你谢师爷他最近有点事，得请假。接下来的工作，你还是要安排一下的。”

“哦，好，师父。”李鹤东想问问他出了什么事要请假，请到什么时候。但他不敢问。他怕师父不知道这事儿，反过来问他谢金为什么要请假。说起来，李鹤东也是傻得可以，他怎么就没想过，谢金向师父请假这件事，本来就不对劲。明明李鹤东才是谢金的队长。

李鹤东换了个临时搭档，给他当捧哏。两场之后，俩人拆了伙儿，师父也说，新搭档压不住李鹤东。所以，又换个人，来给李鹤东捧哏。

台上，每每恍惚时，他都习惯性的去看自己的右前方，那里，只是舞台的边缘，有些堆积在一起的礼物，没有他熟悉的那个高大的，总是想凑过来的身影。

他去跟师父说，想说一段时间的单口，或者，评书也行。

师父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同意了。

李鹤东说了半年的单口和评书。距离师父替谢金请假，过去了八个月。李鹤东评书里的那个故事快说完了，今天是最后一场。

师父打过电话问他，那之后，打算怎么办。他没回答，只是说明日休假，去玫瑰园看他和师母。

第二日，带了安迪爱吃的零食点心，师娘喜欢的水果，和师父爱的茶他进了玫瑰园。师母应门，看到他笑着指指楼上，说在书房等他。

他也去惯了师父的书房，径自安放了几袋子东西，上楼去。

书房门大敞着，他正要抬手敲敲示意，就看到窗前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头发微长，没有做造型，软哄哄的顺毛模样。带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手里端着茶杯，稍稍低头送在唇边。坐姿端正安稳，一双大长腿与肩同宽自然放着。

“谢…师爷。”李鹤东自己都没发现，这时候声音里带着些颤抖。

听到他说话的谢金，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杯和茶托盘轻轻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轻响。

“小东东，你来了？”谢金抬头看过来。李鹤东才发现谢金黑了，也好像瘦些，脸上颧骨似乎比记忆里要高一些，脸颊上的肉，更少了。

“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师父这时候从书架那边转过来。

“小冬啊，评书告一段落了？”师父问。

“是的，师父。”

“那之后有什么打算？”

师父问他的时候，他条件反射的去看谢金。

师父看看他的动作，也转过去看谢金：“回来了，上台吗？”

“要不，再等等？”谢金在说话时，李鹤东才发现，他的嗓子都有些沙哑。

“等…”

“师父，我…”李鹤东第一次打断师父说话。他是师父，也是义父。李鹤东向来对他存满感恩和钦佩之心，这是第一次，忍不住，要打断师父的话：“师父，我想跟谢师爷单独说几句话，行么？”

师父来回看看两人，起身：“我去看看昨天你说的茶叶。”

师父出门时带上了书房门，里面只剩下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你的嗓子……”李鹤东找到一个话题。原本就是他提出要跟谢金单独说话的，但现在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嗓子啊，没事。我只是从西藏回来后，有点感冒。”谢金又咽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好像是好一些。

“你去西藏干嘛？”他好像又找到个话题。

“东子。”谢金终于不想再跟他玩什么你问我答的游戏，开口说道：“那天之后，我突然想去走走了。沿着进藏的路线一路行去，我看到很多磕长头的人。他们满眼满身唯独一抹虔诚。我问他们，你们这样一路磕下去，求什么？他们却说，什么都不求。内心安定，等下一世罢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我就想，是不是我贪得太多了，所以，什么都得不到。是不是，我也该求一颗安定的心，也等一个下一世？所以，我去了。这半年，我住在寺里。晨起挑水浇花，诵经打坐，入夜扫阶点烛，晚课诵默。我以为藏香佛经能静心，也能净了世俗的根源。可我诵了十三万遍经，每一遍默毕，都跟着你的脸。原来，这心思，佛都容不得。”

“我听郭老师说你的事了。你其实不必这样的。是我耽搁你。你该适合更好的，换个人，从头来，也还不迟。毕竟你年轻。”他放下杯子，起身。李鹤东面前的阳光被他挡了个严实，他也一时看不清背光的，他的面容。

“我，还有事。你跟郭老师聊吧。我先走了。”他说着就要错过李鹤东出去。

就在身子挨近，就要错开的那一瞬，李鹤东抬手，拉住他的衣袖：“你的第1001次告白，不打算听一下我的答案吗？”

谢金的脚步一顿，转过头，垂下眼，定定得看他。

年前园子小封箱。

谢金转头：“你为了谁来？”

李鹤东凶狠状：“我为了你来啊……”

谢金惊恐的跪地双手高举：“我不敢了…….”

李鹤东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扇子，看着跪在地上说着最怂的词，脸上却扬起最开怀笑容的谢金。

“大家看看，谁这怂样儿？”他那扇子指着谢金问台下。

“我，就我……”跪着的谢金抢着答。

台下满园哄堂大笑，没人听到谢金对扶他起身的李鹤东说：“跪老婆，不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