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土的记忆,都是在一天天难以见到土的时候才开始的。
我出生的时候,盖房子的主要材料是土。
在年幼得连记忆也留不下痕迹的时候,《诗经 七月》中那只“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入户,十月入我床下”的蟋蟀,应该可以轻松地从土屋子的缝隙里钻进房间,应该也可以轻松地在房间找到一个容身之处,应该也可以自在坦然地放声歌唱。那是个人们很少有睡眠问题的时代,也是人们都能源自生命本真地接受各种鸣虫与他们的夜晚和谐相处的时代。我应该也无数次地在鸣虫的叫声中入睡。这样才能解释我成年外出游玩,每次在临睡前听到虫鸣都无比激动和亲切的原因。川端康成看到夜深海棠花未眠,无限感慨地说:“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地自语到:要活下去!”而我,每次临睡前听到虫鸣,都会顿觉生命值得珍惜。而现在,大理石混凝土百尺危楼,已经用它们全然地冷与高拒绝了蟋蟀及一切虫子的造访。
小时候住在爷爷奶奶的土房子里,早晨从5点开始,奶奶在裸土的地板上洒上水,开始扫地。泥土和水相遇时的味道,涩涩的,有着淡淡的土腥味,我听着扫帚一下一下扫地的声音醒来,屋外还是暮色。这时候,我还有一小时的时光可以赖在炕上,因为奶奶扫完地,会开始给爷爷煮茶,很浓的茶,爷爷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奶奶开始诵读佛经,从《坛经》到《金刚经》再到《心经》、《大悲咒》等等,奶奶不识字,所有的经书都是爷爷教给她读,她再一点一点认识的。现在想到爷爷在灯下一句一句教奶奶读经书的情景,都觉得世间浪漫与暖心,也就是这个姿态了。
奶奶诵读完佛经,我开始和爷爷出门散步。那时候,每一条路都是土的,路的形状走向长短,各不相同。土是如此温和而慈悲,有棵树要长在那里,它就让一让。路边野草疯长,梧桐树到处都是,淡紫色的大朵的花,经常会“噗”的一声落在身边。秦地虽非南国,但也是四季都有绿色的,爷爷跟我边走边说话,爷爷是三国迷,那时候开始给我讲《三国演义》,诸葛亮,周瑜,司马懿,曹操,张飞他们,就这样闯进我的耳朵。那时候我尚未上学,有时候觉得好奇,不断地问爷爷各种问题,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总是慈眉善目,和蔼亲切。在那些姿态各异的乡间小路上,爷爷和我走过晨风,走过晓雾,走尽最后的暮色,走成我终生不忘的记忆。
而乡村,正在一天天,变成城市的复印版。
水泥路到处都是,水泥房子到处都是。去年我回家,看到门前尚有一条土路,清晨起来我去散步,赤脚踩上泥土,温软的,生命的气息顺着脚踝蔓延开来。我知道这是我的乡村的最后一条土路了,今年果然,那条路已经全然被水泥覆盖。
妈妈门前有一块地,我小时候那是打麦场。麦子收回来碾成颗粒之后,会在这块场地上晒干。若是不下雨,晒干前是不会装起来的,晚上堆在场地上,家里的男人们就睡在麦堆边上,女人们睡前回来闲聊,孩子们也会来打闹。夜晚安宁而祥和。今年长了一地荒草,据说很快就建成广场,寸草不许长了。便是看着野草,我的心也是舒展的。
乡村的路越来越好走,也越来越无趣,我只好怀念那些泥泞却也葳蕤的与土为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