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容安详，躺在鲜花中，白布上。孙男弟女们围成一圈，慢慢移动以最后一次瞻仰她的面容。她本来有四个儿子，有一个儿子走在了她的前面，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也曾这样慢慢地看她的儿子最后一眼。
她的墓地是早就买好了的，像很多老一辈人一样，她在自己还离死亡很远的时候就开始准备面对死亡。人这一生，无非是想活得体面，死得也体面。然而，能从活着体面到死的，终究也没有几个人。
在她生命的最后，她无知无觉，不知冷暖、饥饱、脏净。终于，在一个晚上，她的各个器官都衰竭到了末路，医生宣告了她的死亡，她的一生，结束了。
她是一位母亲，她有很多孩子，幸运也是不幸，他们都是儿子。与人丁兴旺相伴而来的不是富贵而是贫穷，在儿子们可以养家之前她得先把他们养大。贫穷使人前进，她决定出去打工。
她到了一个与家乡完全不同的城市，不同到连语言沟通都有些困难，最开始的时候，她连与左邻右舍话家常都做不到。一个来自外地、没有学历的女性想要找工作并不容易，费了好大劲她才找到一个按件付报酬的手工活。正值数九寒天，那时候还没有暖气，有烧煤的那种炉子，但是她没有钱买煤。昏黄的灯下，她做着缝扣子的计件活儿，即便冻得手指打弯都费劲，可还是得继续缝，因为不缝，就没有饭吃。
时间久了，与左邻右舍也熟了，有邻居看中她人老实又吃苦耐劳，就给她介绍了做月嫂的工作。主家人很好，就是工作比较忙，经常不在家，所以有些时候她会把孩子带到自己家，那样既能照看孩子，又能再做些别的活计。
那个时候，她是带了自己最小的孩子在身边的。对于她的孩子来说，自己的妈妈经常不在身边，好不容易妈妈回家了，却带回来了另一个孩子，而且对那个孩子比对自己要好得多。孩子不懂什么叫赚钱什么叫生计，他只会觉得妈妈好像不怎么爱他……
被生活压迫的母亲，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时间去爱，却要对别人的孩子无微不至。孩子会伤心，而母亲又何尝不痛苦，只是她没有时间去痛苦，在一家人还可能会挨饿的时候，没有什么是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
时光荏苒，几年过去，因为吃苦耐劳，她攒下钱买了两间小平房，因为时运正好，她赶上了房屋拆迁。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的同时，问题也随之而来——儿子们该结婚了。
坦白说，在媳妇看来，她不是个好婆婆。生活的艰辛使她坚定地认为所有人都是有劳才有得，所以即便是自己的儿子结婚，她也没有义务付出过多。也因此，她的孩子结婚的时候虽然或大或小都有房子可以住，但是所有的房子都还是她的名字，直到她后来老到神志不清，也没有松过口说把房子给儿子们。
在孩子们童年时，她没有给他们很多爱，在孩子们成人之后，她也没有像其他父母那样无私地去帮助他们成家立业。这导致在她年老之后，促使儿子们去照顾她的理由尽义务多过尽孝道。尽义务意味着应付差事，尽孝道则意味着尽心尽力。
她去世之后，孩子们和平地分割了财产，过上了几乎不怎么往来的生活。
在这位女士、妻子、母亲的一生中，她的丈夫几乎是隐形的，因为他是一个除了老实上班、不搞外遇之外一无是处的人，家庭的重担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扛起来的。她的一生都在为生活奔波，最后有了房、有了钱，却错失了与孩子之间的感情。在那一代人中，她绝不是个例，一个女人这样的一生该如何评价？我真的不知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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