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你看哈我嘛

  十多年前儿,我还是个重庆一个农村里的瓜娃子(熊孩子)。

  大概08年的时候,我被我老汉(爸爸)强制带回老家。那时候的老家,多危险啊!打个比方,我连厕所都不敢上,因为里面喂了猪的。我好怕一朝不慎,被猪鼻拱了屁股!后院里的菜虽然鲜嫩喜人,但是浇了粪的,踩不得!鸡圈里的鸡鸭鹅比动物园儿的动物还新鲜哈,一把它们放出来,追得你漫山遍野得跑(再次保护我方战略高地——屁股不被动物敌军袭击!报告!保护失败,屁股受到鹅嘴十级伤害)!而且那个时候我家还嘿(很)穷,据我观察,爷爷被迫成了个“动手小达人”。屋头里的瓢瓜(水瓢)、扫帚、拖把都是他做的,还经常有人来托爷爷帮忙做。酬劳往往不过是一顿饭,几个鸡蛋,一把刚割的猪草。

  另一个可以佐证我家当时是“穷三代”的事实是,那时候家里面为二的“高科技产品”就是一台老式座机和一台用到现在、都不晓得有好多“孙子辈后人”的电视。座机那是真的享受啊,每天被我爷爷擦。盖着一张比我的洗脸帕还细软的毛巾,沐浴在窗口射进来的阳光里。要是爷爷主观觉得它太热了,还要把它移到背阴的地方。电视就更不用说了,“帝王级”的待遇!遥控板儿绝对摔不得,哪个摔了哪个就不准吃晚饭(我绝对没有摔过哈)!那个时候,我、我爷爷以及我的弟弟妹妹,“四足鼎立”,为抢到遥控板儿那是斗智斗勇、机关算尽。因为哪个抢到遥控板儿,哪个就掌握了当天晚上电视的支配权!我清晰地记得,小学比幼儿园放得早,只要学校里完事,我绝对风风火火跑回家,三下五除二把作业“干掉”,然后立马坐在电视机跟前。那个时候的《艺术创想》是多么好的节目啊,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尼尔叔叔精湛的手法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要是中途被迫离开干事,我就会悄咪咪地把遥控板儿藏起来。哎!结果往往要么是弟弟妹妹自己找到了,要么是爷爷直接找外援——让我妈“修理”我,使我不得不主动放弃主权,含泪挥别遥控板。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些年被喜羊羊和抗日神剧支配的恐惧……

  再说到过年,十多年前过的年那才是真的过年!

  首先一件大事,就是杀猪!杀猪那天爷爷奶奶还有妈妈很早就起来,准备大锅热水,准备早饭,准备杀猪要用的工具——一个嘿大嘿大的盆,用来装猪血;一个坚固的梯子,用来挂猪肉;磨好的锋利的刀,烧旺的用来去毛的火堆,用来祭祀灶王爷的白酒和插在半截白萝卜上的香烛……在准备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定是爷爷出门去请杀猪匠们,因为杀猪是件大事,必须由一家之主掌握“主宰权”,以示这个家庭的重视。爷爷和杀猪匠们回来的时候将将(正好)吃上热乎的饭。吃完饭之后,就要干“正事”了。首先,小孩子是要被锁进卧室的,因为不满12岁不能看杀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习俗)!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去猪圈拉猪。在猪震天响的嚎叫声里,杀猪匠们连同爷爷一起将猪拖到了坝子(屋子前面的平地),然后起刀放血,猪脖子瞬时喷出一股冒热气儿的血——这个血要接住了,“第一红”越多,昭示着猪越肥,收获就越好!然后就是杀猪匠一顿猛如虎的操作:剖腹,取内脏,丢掉不必要的杂碎,刮毛,将肉切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板上。杀猪匠们总是不停地夸赞爷爷奶奶喂的猪有多么肥,就像在夸自己的娃儿一样。那可不是,我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喂猪、种地的好手,整个生产队找不到对手!处于绝对“王者地位”的爷爷奶奶笑得合不拢嘴,隔壁的老爷爷、老奶奶都馋哭了!

  杀完猪后,还有一连串事情要做。做腊肉熏肉:爷爷在柴房清理了一小块空间,专门用来烤肉,而且还能用来烤地瓜和取暖!灌香肠:香肠里面的肥瘦肉一般是五五分,拌着适合我家口味的香料,一起被灌进柔韧劲道的小肠里,再同腊肉一起烤。还要炸酥肉,炸馓子(一种小吃)。我妈妈有句经典的评价:爷爷奶奶炸的速度还没有我们仨吃的速度快!战斗力惊人!晒陈米,做醪糟也不能落下。醪糟简直就是我心头的”白月光”!酸酸甜甜,浸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实乃居家必备之良饮!除了制作食物,还有几场硬仗要打——全家人一起挖土豆和红薯(当然我和弟弟妹妹就帮个倒忙而已),做蜂窝煤,除尘,去街上买大包小包的年货……总之,以杀猪为开端,过年的一切事宜都要开始“安排”上了。

  那时候我爸爸在大城市打拼,往往在过年前一两个月,爷爷就开始催爸爸快点回老家过年。每次他都是用我们家唯一的通讯工具——座机,给爸爸打长途电话,还要叫我按号码,因为他老花眼看不见。那个时候长途收费好贵哟!爷爷总是顶着一副明明很想再继续叨叨但又舍不得话费的表情挂断电话。而爸爸也不负众望,总是掐着点回来,每次都正好赶上团年饭。而且他往往会带很多东西一起回来:一大家子的过年新衣,浙江一带嘿贵嘿贵的海产,给老年人带回来的保健品,还有娃儿们要用的文具……

  再说到团年饭,有个规矩我必须讲!首先,在桌子上摆四碗饭(碗里盛一点点饭就可以),每只碗上面放两双筷子,倒酒于地。然后打开大门,迎接“老辈子”(逝去的先祖)进来吃饭。爷爷念念有词,我却从来没有听清楚过,应该是用来和先祖交流的“非自然语言”吧。老辈子们“吃饭”的速度很快,大概是不想耽误在世亲人享乐天伦。这种习俗,现在想想,真是意味良多。团年饭,往往是一年到头最丰盛、最能代表一个家庭一年收入的一顿饭,我们在享用充足的美食时,没有忘记我们饱受饥饿、生活艰难的先祖们。他们开创家业,留下勤恳耐劳的精神基因。他们以每年“回家”的形式,结束长达一年的漂泊,告诫我们不要忘祖,牢记自己的根。我不知道这个习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估计开始的那个人是真的看见了回家的先祖,或者在梦里见到了先祖们吧!

  自己家里团了年后,大年初几那几天都是去别人家走人户(走亲戚)。吃的东西大同小异,只是口味不同。比如,大爹(大姑)家喜重口;而幺爹(小姑)家却偏清淡;外婆家多牛羊等肉食,而大伯家又全是蔬菜宴……只有我家的口味是最适合的,咸甜酸涩、麻辣鲜香,荤素搭配,妙不可言!

  本来还有很多可以说,但是碍于篇幅,我现在不得不开始说改变后的家乡了。

  我以为这些延续了很久的风俗习惯,会一直延续下去。但事实上,再根深蒂固的习俗,都挡不住时代发展潮流的消解。就像追赶狮子和大象的蚂蚁军团一样,时间、技术悄悄啃食这些传统习俗,最后只剩下一堆残破的骨架。

  家里的经济情况越来越好,爸爸要我们全家都和他一起搬到外地。但是爷爷奶奶拒绝了,坚持要留在老家,即使是住破旧的老房子。在他们老一辈的眼里,生处即是归处。而且他们的死去先祖、父母、兄妹都在这里,离开这里,他们不仅没了活生生的亲友,连死去了的能用心灵交流的亲友也将远离他们的生活。但是我们又必须去大城市才能活得更好的生活,所以爷爷奶奶不得不成为新晋“空巢老人”。为了他们不要太累,爸爸坚持他们不要再干农活。于是,他们猪也没喂了,地也没种了,就连爷爷的手艺活,也渐渐荒废了。当然除了爸爸不允许爷爷奶奶干,还有很多的现实原因。很多地都被政府买了建楼房,爷爷奶奶收了一大笔赔偿金后,就再也没有地可以种了。没了地意味着没了猪草,猪也喂不成了。而且自己喂猪的成本比直接买一头猪还贵,爷爷奶奶身体也吃不消。经济发展了,人们都变有钱了,要什么东西,商店里都有,比人造的要便宜耐用很多,还不用欠别人人情。所以再也没有人劳烦爷爷做东西了。就连爷爷自己,也是去商店里面卖。

  爸爸还给爷爷奶奶每人都买了一部手机,想什么时候打电话就什么时候打。 但同座机一样,他们并没有经常打电话来,估计还是心疼话费。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爷爷主动把遥控板让给弟弟妹妹。但是他们不再喜欢看电视了,因为家里有了更好玩的手机、电脑。有时候,爷爷奶奶看着弟弟妹妹玩着手机、电脑,好久都不抬起头来说句话,也跟着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我看着爷爷奶奶的眼睛,我知道,他们不是不想说话。你看他们的眼睛,不就是在说:娃儿,你看哈我嘛!

  我可以说经济、技术的发展改变了我们家很多东西,有好也有坏。互联网的发展让我们可以用视频和在老家的爷爷奶奶聊天,却不能消解爷爷奶奶对我们的思念。在屏幕里看得见听得见,远不如在身边沉默地陪伴。

  有钱后,爷爷奶奶不用辛苦地喂猪、种地同样也能享受到丰盛的年夜饭了。但是对只会干农活的他们来说,不干这些事情,怎么体现他们的价值?用老话来说,就是个废人了。跟随着消失的,还有一些习俗。比如说,不满12岁的小孩子不能看杀猪。现在连大人都很少看见杀猪的了,自己都来不及看,怎么去管小孩子?以前还有小孩子不能玩火的说法,但现在政府已经明令禁止不允许在家燃火,哪里还有火让小孩子玩?这些老习俗,趁我们不注意,悄悄地消失了。不是捉迷藏,不是请假休息,不是藏在散发霉味的衣柜里,不是躲在鸟都够不着的树尖上,不是跟在远离家乡的游子的影子里,而是随着发霉的衣服被丢了,被越来越少的鸟儿带着逃难了,随着游子装香肠的罐子一起被扔进了城市的垃圾桶里了,被河沟里的淤泥填埋了……

我曾经非常看不起我的老家,所以当我爸爸说要搬家到大城市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现在,我也可以说是个合格地城里人了吧。我像城里人一样住在电梯房里,我像城里人一样在高档餐厅吃饭,我像城里人一样嘲笑穿着笨拙、面目穷酸地农民工,我像城里人一样在纸醉金迷地娱乐场所声嘶力竭……但是这些事让我越来越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以前的我,会和弟弟妹妹玩捉迷藏的时候哈哈大笑,会因为吃饭的时候多了一个鸡蛋就很开心,会不洗脸不漱口就上街去帮妈妈买盐巴,一点都不在乎形象。每次妈妈打一我,我就往邻居家跑,有事也找邻居……但是现在呢?手机、电脑、游戏并不能让我长久的开心,往往越玩越空虚,不知道还可以干什么。我越来越不珍惜粮食,往往盘子里的饭还没吃完就丢掉了。出门的时候不打整到极致是不会出门的,因为别人异样的眼光会把我羞死。在城市住这么久了,还没有认全一栋楼里的住户,更别说找人家帮忙了。

  很明显,这是融入城市的代价,但这样的代价,对一个及其想回归根的人来说,无异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但是我曾经背叛了家乡,再背叛城市,我又将去哪儿呢?我不想再生活在城市里了,我想生活一生的地方,不肮脏,不快节奏,不被技术裹挟,不被互联网出卖,不被物质淹没,不交易人情,不消解生命。不存在。

  说到底,我只是在“伪装”城里人,就算我完美地演好了一个城市人该有的样子。但在一些小地方,我的秘密被暴露无遗:为什么我的梦里是小时候阴暗的躲迷藏的衣柜,醒来后鼻尖似乎还闻得到霉味。为什么坐在地铁上发呆,却把眼前的车厢看成了老式的公交车——坐在最后一排看窗外的风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为什么下雨的时候老是想起以前滴雨的屋檐?为什么当别人问起我的家时,老是第一时间想起在偏远农村的老家,而不是在城市里的新家?为什么我总是比朋友节俭,就像我的爷爷奶奶不舍得话费?为什么我总是听见有人操着一口老家的方言,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娃儿,你看哈我嘛,!

  娃儿,你看哈我嘛!我是以前的你,我是你的爷爷奶奶,我是你的老家,我是你亲手埋在地底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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