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在北京的天空下(3)

一个黄昏,吃饱了饭,我在附近一条大街上散步。是不是因为奥运的缘故?北京夜晚的大街显得过于整齐,它就象被梳子细细刷过了,所有无证经营的小摊小贩就象难以附着的虱子一样,没有踪迹。而我喜欢有烟火气温暖灯光和人声扰嚷的街市,它让我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细微的肌理和生活在其中的每个人最放松最自然状态下的动作和表情。但这一切,在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北京,就象被掐灭的烟头一样,没有一丁点烟雾。

(大吉巷胡同里有家卖馒头和豆包的,很大的豆包只卖五毛钱一个:)
(后海附近,一个为游人现场做画的艺术家:)

走在这干净但乏味的街道上,我觉得无聊。忽然发现一个街口,有一个卖水果的摊子。小摊主说河南话,我买了两斤苹果。付钱的时候看到他身边是一个穿保安服的男人,同样说着河南话。他们显然很熟悉,那个保安说他刚刚安顿下来,一个月可以拿900块,说完,他轻车熟路地抓了一把瓜子,和摊主打了个招呼,走了。

(香山外一处小市场,这里温暖的光和喧腾的白烟让我感到一种踏实自在的生活)

我一直敬佩河南人的迁徙能力,他们不光在五十年代的时候迅速铺满了我出生的地方陕西铜川,而且还布满了我现在生活的城市深圳。去新疆这一路,在火车上、在哪怕是最小的县城,我的耳朵都被河南话灌满了。而到了北京,我同样看到他们无所不在的身影。

(午觉醒来,可以慢条斯理地喝着微酸微臭但后味无穷的豆汁,消磨着长长的时间)

在北京的河南人做着着五花八门的生意:蹲在每一处家属院门口,收集废品;他们拎着用油漆桶改造成了桶,里面装着清水,站在路边,像挥舞旗帜一样地甩着一块破抹布,等着往来的汽车停下来,为他们快速清洁车体;他们租小百货店的一个角落,按照他们的理解和想象,摊着味道奇怪的煎饼果子;他们做着水果生意。他们就象是到处流动的水银,在北京这个诺大的城市,总能找到自己谋生的方式,只要他们能活下去,就几乎是顽强地在这个对底层的外地人还有强烈歧视色彩的都城扎下根。

我拎着苹果正要回去,忽然发现小摊后面是一条长长的胡同。其实那并不是一条严格意义上两旁有灰墙老房子的胡同,它只是一片临时搭建区里的小街,三四米宽,两边是低矮歪斜红色砖头垒起的房子。这些房子因为临街,被僻来作生意。人们把小房子变成了“河南羊肉烩面馆”、“山西刀削面馆”、”四川小吃店”。那里灯光黯淡,每个餐馆里只能摆四五张桌子,每家门口都有一块木板,上面用歪歪斜斜的红色油笔写着小店里的菜式。

(到处都在建设,到处都在拆,我来到大吉巷,本想领略胡同之美,不料却赶上到处都是让人感到恐怖的"拆".)
(这是一所建于民国的美丽古雅宅院,也不能避免被拆的命运。不知道推土机所过之处,几年之后,北京除了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还剩下什么?)

我在拍照的时候,站在每家每户门口的将被迁走的原住民对我说:“别拍了,被拆迁办看到,会打人的。”

每家的生意似乎还不错,透过油腻的小窗,可以看到一些食客在低头闷吃,烩面或者刀削面的热气氤氲,在房顶缭绕。听他们的口音,多是讲河南话或者四川话的外地人。

这条小街与整个北京给我的印象太不一样了,它就象一条华美的袍子上突然冒出的一块补丁。虽然天渐黑,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勇敢地往小街深处走去。前面,有很多小房子似乎是理发店,但它们连门脸都没有,只有门前墙壁上镶着一条旋转不停的亮亮滚筒。每个房间里的灯光都是粉或者紫的幽光,应当用来理发的地方连洗发水也看不到一瓶。

最让我惊讶的是每个房间门口都坐着一个女人,年龄不一,从十六七岁到三十来岁。她们都画着浓妆,很多人长得并不好看,但她们都穿得尽量性感,裸着大面积的胸部,穿着紧巴巴的皮裙和网眼袜。她们安静地有些无聊地坐着,有的抱着胳膊,有的翘二郎腿,有的打着哈欠。

()
(这些门牌号和门牌里的生活将永远消失:)

因为在深圳新州村看过同样的场景,我立刻猜出了这些女人的职业。但这一次比新州村更让我震憾的是,房间是一间挨着一间,每个女人看不到彼此的邻居,她们仿佛是单独的个体,但路人透过这连成一片的透明玻璃门,就象在看荷兰阿姆斯特丹二战广场附近红灯区里的橱窗女郎。不同的是,这些显然从外地来的女人穿得还算严整,而后者几乎是一丝不挂。

在一个把奥运口号喊得山响的京城、在一个满大街环卫工人保洁车上都写着“迎接奥运”的神经紧张的城市,千真万确有这样一片林立着最高菜价只有六块钱餐馆的棚户区,有这样一群卖春的女人,每当暮色渐沉的时候,她们就搬着椅子坐在伪装的小理发店里,无聊地等着今天的生意。

(后门桥上的夕阳,每一寸的光影变化都丝丝不同。)

她们的顾客群应当也是这个棚户区或者附近的民工,一个远离妻子或者女友、月收入只有九百块钱,经常吃着三五块钱盒饭的保安,在一个寂寞难耐的夜晚,他会一次给这些女人多少钱呢?这些穿着劣质性感衣服的女人,她们要接待多少男人才能维持在北京一个月的花销?

(秋天真是北京最好的季节,高远蓝天下红红的房子让人喜欢:)

望着一个个女人被厚厚的粉涂得毫无表情几乎是麻木的脸,我内心刮起一阵阵寒风。我开始害怕这条小街,不是害怕它的深和长,而是怕那些女人空洞的眼神和她们努力卖弄风情的样子。

(北京正在快速地发展,我在那几天,正好赶上10月7号五号线地铁通车了,我专门去坐了,还买了一张地铁纪念票)

我头晕脑涨地向回走,转回那条堂皇的大街时,看到远远地方走来一群穿着黄色工装的建筑工人,他们还戴着安全帽,挽着裤腿,鞋子上是一团团泥。刚收工的他们显然心情不错,大声说着四川话,从我身边走过,脚步轻快。而不远处,一个收废品的男人正骑着堆得象山一样的三轮车,唱着小曲,走在回家的路上。

(到处都可以看到关于奥运的宣传,哪怕是环卫工人的保洁车上。)

这些底层的外地人,他们象苔藓一样弥漫在北京的角角落落,他们做着最苦最重最脏的活儿,吃着最便宜的食品。大部分人孤身一个,我设想很多人性生活的解决只能去找最便宜的小姐。这些人,要用多长时间才能真正融入这个倨傲的以天子脚下城市自居的北京,并被它真正接纳?

我想起昨天在问路时,无意中问到一个在餐馆前派发传单的小服务员,她胖嘟嘟的脸袋上还有些稚气,她说着带有浓烈口音的普通话,但她从头到尾对我的称呼是“您”:一个真正北京人典型的语言标志。不管皇城根下的北京怎么看待这些外地人,他们,已经做好了融入这个城市的一切准备,从坚持用一个咬字并不标准的“您”已经看出他们的决心。

(2007年10月13日20  :36分,我坐T107北京西到深圳的火车踏上了回家的旅程。这一趟从甘肃到新疆再到北京,历时49天,这是我走得最远的一次旅行,突然觉得,走得再远,终归还是要回来,走得那么远,只是为了能找回真正的自己。)

(全文完)

(本文图片为法语朱老师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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