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来信

第18天,一封未寄出的信:我终于失去了你。

*本文大概八千字,看完预计需要四首歌的时间。

倾城-许美静

方倩:

也许有一天你爱上一个对的人,你也会感到失去了自我。你会用全身心去爱他,只要他开口,就可以去为他赢得全世界。发疯地想要和他在一起,愿意坐很久的火车去遥远的城市看他,哪怕只是在一起自习。想要了解他的一切,想要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早饭、午饭、晚饭都吃了什么,最近看了什么电影,看了什么书,听了哪些歌。想要看见他清晨头发乱糟糟的样子,而不是西装笔挺的完美面孔。想让他喜欢上自己的装束。想让他在想起自己的时候感到骄傲。想让他时时刻刻感受到你对他的爱。

想和他一头钻进那无聊的生活里去,从此再也不出来。

——范涛,2017年7月

距离2017年7月29日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我终于自认为不再为方倩而伤心,我遗弃她的速度比预想得要快。我暗自赞赏我的绝情。

我猜想她依旧美丽。比过去更加美丽,比我想象中更加美丽。而这美丽与我无关。这美丽与电影无关,这美丽甚至与生活无关。这美丽在一片我目力所不能及的土地上疯狂生长。这美丽的程度终于超出了我思念的范围而化成灰烬。这美丽在化为灰烬前摧毁了我对未来生活的全部设想。这美丽属于了其他人。

我想起的只能是最后一夜方倩的模样。那同样是一个夏夜,在那之前,二十岁的我回到家乡龙城等待她的转变。我想起她是怎样催我下楼,怎样轻描淡写地把信交到我手里,又是怎样嫣然一笑向我告别,如同过去每一个对少年来说浓度过高的夜晚。但我最先想起的不是方倩浓妆艳抹的脸,而是她的那双材质发亮的高跟凉鞋,和涂得鲜红的脚趾甲。

信很薄,跟以往所有的信都不一样。我捏着那封信,满脸狐疑地走回大厦的电梯,在电梯上升的途中拆开信封,在打开房门前读完那一页纸。那不是信,那是审判书。只是我没有听到自己的恸哭。青春和自尊就在这上楼的过程中安静地终结了。

我把信读了两遍,两遍就够了,两遍是我能承受的极限,我读懂了方倩的意思。以前她用几千个字的内容讲三个字,现在她用两个字的内容讲两个字。我坐在客厅里,看着墙上挂钟的秒针镇定地走。于是我也决定出去走。我不知道除了走还能做些什么。

我意识到方倩挑了一个多么合适的日子来告别,这是台风登陆的前夜。做了这么多年阅读理解,至少我们学会了环境渲染。我走在外滩大堤上,迎面是江风,耳边是水声。我魂不守舍又整齐划一地朝着她的住处移动。

整条站前路上的行人都像散装的垃圾,被预告着雨的风肆虐。她姑妈家楼下的水果店还没关门。我站在街对角,看着她的姑父把摆放在门外的摊子推进屋,把遮雨棚收拢,把卷帘门拉下,毫不知情地宣告这场战役的压倒性胜利。四楼亮着灯,我知道方倩看不见我。我没有在等她,我在等雨,等雨赋予我一些悲壮的情绪,代替眼泪让我痛哭流涕。一个湿漉漉的人总是更符合失恋者的形象。

我没想到身后服装店的卷帘门被猛地拉开,一个阿姨探出头问我:没带伞?我答是。几分钟后她递给我一把折叠伞,交代我不用归还。陌生人的善意把我驱赶出她的领地,我撑伞离开了。

后来,每当这把伞在我的脑海里再度浮现的时候,我会思考它适不适合侯孝贤的电影——我终生信仰并践行的电影。这个道具是那样戏剧化而不可信,但它却是真实发生的。当现实遭遇电影而变得荒唐和奇情,难道我们只能弄虚作假以保证它被接受吗?

站前路的尽头是龙城电影院,以前我和方倩频繁地去那里看电影。

在龙城那样的小地方,看电影使我得以名正言顺地和她在黑暗中共处两个小时。我们不需要尴尬地对视,或者费力搜罗无聊的话题,只需要并肩坐着,保持着最暧昧又最得体的距离。我们共同注视一个方向,也就是光的方向。就是在那样年少的时候,我意识到看电影的姿态和最理想的爱情的姿态相差无几。

后来,我们甚至可以在影院里手牵着手了。但是最后一次看电影的那天没有。她说,天气太热。

影厅里,她坐在我左边。我很快进入到电影的情境里,看到一半,她突然把我撑住脑袋的左手打了下去,我很费解。看着看着,我又不自觉地做出这个动作,她又把我的手打下去,这回正告道:你的手表太吵了。

那个手表我戴了整整四年,从来没有听她这么讲过。

站前路已经修葺一新,路上也不会有星罗棋布的水坑,我在走路时也不必小心翼翼地躲避。雨抱着赴死的心情落在面无表情的水泥地上,飞溅的遗体沾到我的裤腿和鞋面上。我坦然地欣赏这场死亡。

深夜我打开她的微博,发现最新的一条写道: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满山遍野都是今天。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是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句子。

Reality-Richard Sanderson

方倩:

我想,我大概在经历此生最高纯度的想念。与这种想念相比,我从生活中得到的所有朴素的感悟都失去了诉说的必要。我要霸占你的精神,入侵你的肉体。我要在你的身上辛勤地耕作,探索所有隐秘的角落。我要用这双凉手抓住你胸前飞扬的白鸽,祈求他们在寒冷的永夜给予我潮湿和温暖。我要在短暂的幻觉中营造宫殿将你供养,我要在刹那的欢愉后寻找村庄与你厮守。我要用我的青春和盛年,换取你的欢笑和泪水。我要在这种古老的仪式中,永远铭记下你身上的家乡和远方的味道。

——范涛,2017年4月

我和方倩可能是这个微信时代仅存的几个保持通信的大学生之一,这是少年时代延续下来的习惯。赵兵的名字再也没有在信中出现。

她在南京,我在北京。我们很少见面,偶尔通话,从不视频。这种守旧使我感到骄傲和安心,我以为自己在践行一种古典的生活方式。

我们在即时通讯工具上随时随地分享自己的生活动向和一切趣事,但在信里几乎不会出现任何愉快的情绪。我们把写信视为一种创作,一种对生活的反刍。我通常先在word上打好草稿,再誊抄到信纸上。一封长信是我能送给她的最贵重的礼物。

但关系的突飞猛进只能在见面时发生。

大一那年寒假我们一起去扬州,冬夜里沿着古运河走。终于无话可说,沉默逐渐冻结成冰,横亘在两人之间。方倩忽然向前迈出两步,回过头对我说:你冷吗?我干笑一声,答道不冷。她把头扭了回去,好像轻声嘟囔了一句:可是我冷。我碍于那寒冷的过度坚硬,没有回应。然后她一把挽过我的手。

故事从那一刻开始进入了新篇章。后来,我们就不需要说话了,我们沿着河走了很远。那天真冷。

我们在每年冬天都固定旅行,做所有情侣会做的任何事情。

第一次接吻是在北京的小旅馆里。

如果唇与唇的碰撞还不足以让Richard Sanderson那首《Reality》的旋律在我的脑海里响起,那么舌与舌的接触一定可以。我像触了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头脑里一片空白。她是怎么学会那么做的?

在厦门,这个有阳光和沙滩的亚热带城市,我终于向方倩发起总攻。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愿意那样粗暴地糟蹋自己的梦想。我像一个籍籍无名的骑士,单枪匹马闯进一座无人看守的城堡。这城堡里应有尽有,让多年寒怆的我感激涕零。我在这里大快朵颐,夺取一切不属于我的东西,而城堡无限包容我的恶行。我简直失心疯了。我把王冠戴在自己的头上,在宫殿里向着空气狂乱地舞剑,一遍又一遍,直到筋疲力尽。

那些日子像是做梦,生活是一部日本电影的香港译名——睡着吻别,醒来拥抱。她在我身下说,我们从认识到牵手花了快十年,从接吻到上床只花了十天。

不过我最喜欢的是在一切交通工具上她的嗜睡,她会习惯性地靠上我的肩,然后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是这行驶的列车还是窗外的生活使她感到困倦,但我喜欢这样的姿势,只需要一个肩膀就可以帮她挡住全世界。我喜欢在那样的角度凝视她。我全心全意地爱着这甜蜜的沉默。

我窥见她长长的睫毛,窥见她精致的鼻翼,窥见她弧度优美的上嘴唇。我捕捉到她若有若无的香气。我想起过去一起骑车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退到她的身后,追随在她划破的气流中,捕捉她被风带走的气息。她的发丝触到我的脸颊,我的脸颊感受到她的温度。我们从未如此亲密,可我分明已经占有了她。

这情景过分美好,令我无法长久沉溺。

但沉默,真正的沉默,并不因羞赧和甜蜜导致的沉默,也像这列车一样呼啸而至了。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冬天短暂相逢,然后在生活里各行其是。但我们不再努力创造交集了,生命的碰撞并不能给给余下的孤单岁月以足够的慰藉。

在资料馆看完电影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描述我的感受。一部完全陌生的电影,对她在有机实验室里复杂精密的操作步骤有什么帮助呢?

与此同时,她不再给我写信了。我们聊得越来越少。她用锐减的消息步伐优雅地抽身离开,而我生活中骤然出现的空白,只是强调着我的无趣,彰显着她的重要。在每一段感情里,攀登是困难的,但跌落是轻易的。从热烈到冰点,只需要几个月。

最终,我知道她身边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可以及时为她嘘寒问暖,有着帅气的油头,精通摄影与饮食的男人。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我究竟是想念她,还是她的身体,还是过往我们看过的所有比爱情更伟大的电影,还是那种遥远到不可追寻的少年时代的爱恋。

那几个月我开始疯狂地写诗,并且憎恨自己把诗歌作为避难所。我在这一行诗里咒骂,在下一行乞求,在开头言过其实,在结尾自我安慰。而方倩她是铜墙铁壁,她百毒不侵,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向她射去的一万支箭都是蚍蜉撼树,她把自己成功改造为一个没有痛觉的机器。

那是一个令我陌生和恐惧的形象。她可以用那样轻松的口吻告诉我她父亲因逃税在海外被捕的消息,跟我通报昨天她去开具的一个证明是多么荒诞——证明她是她父亲的女儿。她跟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过去完成时,不是现在进行时。语气已经预告了结束,我被判的是死缓。

她开始自己养活自己,开始更用心地装扮自己,开始经营每个女孩理所当然的精致生活。我对这些转变感到无能为力,因为它们并不是可逆的化学反应。我被拒之门外,看到的是血淋淋的结果而非过程。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

方倩:

三年过去了。当我终于站在你面前时,我看见瘦削的你,依然像当年那样清澈地笑着,而笑容里似乎多了些我难以读取的含义。回想你曾向我示弱,我却向你一味逞强。因了我的不作为,我们似乎就这样虚度了光阴。只觉得在校园里我们都自顾不暇,好像不经意间走成了两条路上的人,再无回忆可以制造。于是那些被定格成相片的记忆,被我独自翻阅,一遍遍抚摸至发白。

高考结束那天早上,我突然想去看看教学楼走廊尽头的那棵树——那棵曾被台风吹得东倒西歪,又在弯折的枝桠上长出绿叶的树。才过了短短一年,我发觉我已经认不出它。它茂盛得像是从未遭遇风雨摧折。

方倩,或许这棵树就是我们吧。当新生活来临,我们终将痊愈。

——范涛,2015年8月

整个高三,每天中午我都可以看见方倩和赵兵走在一起。

十二点十分下课的铃声像一记重锤,而狭小的高三校区像被这重锤击中的蚁穴,所有的蝼蚁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地遍布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高三的我们战略性放弃跟学弟学妹争抢食堂,将目标转向校园附近的饭馆。于是大家五个一群、十个一帮地四散开去占领山头。

就是在这样汹涌的人潮里,我一眼就认出了方倩和赵兵。

赵兵通常会帮方倩撑一把遮阳伞,然后两人慢慢悠悠地往校门走。我一不小心就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看他俯身对她嬉笑的样子,感觉自己实在是进退维谷。后来一咬牙一跺脚,加入到一起觅食的同班男生的部队当中,彼此推搡着大笑着加快步伐,最后超过那把遮阳伞。在饭桌上,不管自己有多饿,我永远是吃得最慢的那一个。菜的消失有如风卷残云,而我最后只能悻悻地扒拉完半碗白米饭。

他俩的教室就在我座位底下正对着的那一间。下课铃响,一场震动从远处逐渐蔓延而来,挑动着所有高三学生逃离尸横遍野的教室。方倩和赵兵从八班的教室里并肩走出——后来我甚至会在脑海里补足这段看不见的画面。我装作在座位上整理教辅资料,等到地震平息,我知道,所有人都撤离了,包括他们。我也走出教室。

每天晚上,我会默默避开他俩常去的小自习室。我对自己说,你已经高三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但是我偏偏开始听张楚,翻来覆去地听那首《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听到最后想把播放器给摔了。

有一个晚上我在自习室坐定,眼神飘忽,失魂落魄。

蓦地发觉右前方的那个姑娘的背影,像极了方倩。于是我一寸一寸地看她,渐渐看出那眼镜不是她的眼镜,那马尾不是她的马尾,那梳理黑发的手也不是她的手。

那时候我忽然明白,我是离她很远的了。

每次看见赵兵在女生宿舍楼底下等方倩,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屈辱。我想问他,为什么把本应属于我的秘密公之于众?当我在某个周六从县城中学坐车回龙城途径站前路,看见他帮她拉着行李箱往家走的时候,那种混沌的难过终于演变成一种恶心想吐的生理不适,进而屏蔽了我对现实和电影的全部感知。

于是每个周六,我都会在电影院消磨一整晚。那是一种逃避,逃避现实的同时也逃避电影。我只是需要一个黑房子,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面无表情地评判他人的生活,而自己退守到一个绝对不再受侵犯的地方。电影无法给我提供快乐,尤其是看院线那些烂片。但我会有快感,快感来自于我对生命的浪费。

这种自我保护在一次亮灯散场与他们俩偶遇之后破灭了。在与方倩对视的那一瞬间,我突然照见自己的可悲与病态,我可能还礼貌地回之以微笑。我不清楚自己始终不与她在网上联络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学业,可能是因为怯懦,可能是因为父母对她的责难。总之,一切都太晚了。既然我等来的是反复的伤害,不如继续等下去,直接等那个终结的到来。学生时代最幸福的一点在于,你知道生活是有长度的,生活可以被拦腰斩断,像剜去腐肉那样干脆利落。

我不是没有喜欢过别人。

高二那年校艺术节闭幕演出,静怡在台上唱许美静的《倾城》。刚演完话剧的我脸上还带着妆,套着惨白的校服,在舞台左侧仰望着身穿晚礼服的她。当时也没有想起什么伤心事,但就在她的歌声里热泪盈眶。大概是意外发现,原来我们普通人的青春也有那么耀眼的时刻吧,以及,她是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孩。

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决定试着喜欢静怡。

她的成绩并不好,但是学习认真极了。每个课间她都在抓紧做错题集,可是试卷实在是太多了,她的进度永远赶不上新的错误的产生。我不敢在课间打扰她,只是偷着观察她认真的神情。体育课上我们是羽毛球球友,我总让她,偶尔给她传授点心得。她打球时也是全神贯注的。她的音乐品味很好,给我推荐Leonard Cohen的《Chelsea Hotel》和李志的《和你在一起》。我当时听不出这两首歌好在哪。

我终于还是约静怡一起看电影。我提前半小时等在龙城电影院门口,等得实在无聊,便去旁边小店花八块钱买了爆米花和两瓶水。静怡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她是如此阳光,与方倩截然不同。那天她穿的是白色的麻布裙和黑色的匡威鞋。

我忘了看的电影是什么。大半场的时间,我都在想我们在散场后应该聊些什么,应该怎样面对这段欲言又止的关系,最重要的是,怎样面对站前路。我的眼底泛起阵阵潮湿,我看见雨从站前路地面上的每个水坑升起,狠狠地砸向天空,它掠过我的脸的时候毫不留情。

电影放完,场灯亮起,我发现一团阴影始终笼罩着我。如果我不能真正走入这团阴影,我的生活永远也不会拨云见日。

那次以后,我没有再和静怡去过电影院。我也从不敢遇见方倩演变成躲着她走,哪怕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人在不感受到流逝的时间里发生着巨变,不管这改变是循序渐进的还是骤然降临的,最终,我们都面目全非。

高考出分的那天我没有哭。面对一些可以预见的结局,我不愿施舍我的眼泪,在奶奶的葬礼上也是一样。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法和方倩去同一个城市,即便去了同一个城市又能怎么样呢?讽刺的是,看了那么多电影,忠实的观众偏偏变成悲剧的主演。所有的人都跑来安慰我,除了她。

我把高三写的所有信都交给她,一共是四封,加起来一万三千字。

我突然想到高一她看完《恋恋风尘》时对我说的话:这种事,早晚都要经历的。

那四封信在回忆里,早已经被她盖上“查无此人”的邮戳。

和你在一起(Cover:李志)-老森

忍不住想象她一个人蜷缩在情侣座上哭泣,娇小的、漆黑的一瞬间,是偌大的电影院。就会想起一句话:“原来你不是我可以撒娇的人啊。

那样的场景好遥远,就好像存在于另一个人的记忆中。

她说他一定被禁网了,我说有可能,然后戳开闺蜜一栏,看他不变的网名,灰色的无脸鬼的头像,两个字的签名意味深长。想起他说过的,“等你。”

就懂了他们俩等我的落寞。

——刘丹,2012年1月

我的名字离方倩最近的一次,是初中第一次月考后的光荣榜上。她是第一名,我是第二名。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考得那么高,而她的成绩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很好。

方倩是在五年级的时候转到我班上的,我们做了两年的小学同学,在往后的学生生涯里再也没有同班过。那时候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又黑又矮的女生,倒是长相有点特别,不像南方人,更像是一个新疆姑娘,眼窝深邃,鼻梁高挺。

方倩从小父母离异,父亲在海外经商,母亲也不在龙城定居,双方都建立了新的家庭。她常年寄居在小姑家,过着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没有人管教,拥有一个智能手机,每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打游戏。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受邀去她家做客那天,知道了她的游戏等级特别高。最可怕的是,似乎从来不用力学习的她,总能轻而易举地取得好成绩。

在小升初的那个夏天,以台风登陆为界,我把自由泳和吉他的补习班半途而废,开始专注于在网上跟她聊天。我知道她站在购物中心的路口,坐在百有街的鞋店里,路过买糯米饭的早餐店,随时随地给我发消息。我的本来就不大的心被她胀满了。我坐在我的小房间里想象和她走遍龙城的每一条街。

初中是寄宿制学校,实行半封闭式管理,开学以后,没有手机的我只好把交流发展成写信,在信里长篇累牍地分享最近看过的书和电影。在学校里我几乎没有和她见面和攀谈的机会,但我们有更古典的邂逅方式。月考后在语文组印发的优秀考场作文里,我常能看见她的名字,她也能看见我的。以及,我们同时知道了刘丹的名字。

刘丹本人和她的文字反差极大。我无法想象能写出那样诡谲的比喻句的人,是一个戴着白发夹的可爱女生。说是认识,其实平常也没法当面交流。刘丹在二班,方倩在一班,两班任课老师一样,她们很快熟络起来。而我认识刘丹,只能靠周末QQ上一条条消息。后来,我们三个人建了一个小群,那是三个文艺爱好者的精神角落。

期末考结束,从学校回到家的那晚,我没有打开电脑,而是铺开信纸,开始写下几个月的心事。第二天给小灵通开机,才发现里面塞满了短信,每一条都是电影开场的倒计时。原来方倩昨晚买了两张电影票,在龙城电影院门口等了我一晚上。我心里填满了苦涩的甜蜜。如果那一晚我去赴约,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看到站前路的路灯光打在我们十几岁的脸庞上,光线和眼神都在忽明忽暗地闪烁。我们穿过空气中含量急剧上升的沉默因子,穿过在菜场边采购的稀稀落落的商贩,如果下过雨,我们还要小心地躲避路上深深浅浅的水坑。可是,谁叫她家住得离小镇电影院那么近呢?这样艰难的路程,很快就走完了。我还没有想清楚是不是应该对电影说喜欢,还没有想清楚要怎样对她开口道晚安,她就已经走到家了。

楼下的服装店已经打烊了。她大概是说了再见吧,然后转身走进小巷的黑暗之中。门锁被拧开,门被轻掩上,她脱掉鞋,小步走上台阶。

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做。我的夜晚结束了。

我走到街对面,交叉双臂放在胸前,看着她家四楼的灯亮起来,想象她今晚以及明早会做些什么。然后我转身离开,立马走回到我的狭小的生活中去,开始思考例如数学试卷里没写完的填空这样的问题。但是我知道,我的姑娘,她不会被那些东西所困扰,她不在那个世界里等着我。

如果是在电影里,那时我应该会点一支烟。但是我没有烟,我只有脑海里恰如其分响起的寂寞旋律。这个世界上也许有很多同病相怜的人,但是我们并不知晓彼此的存在,于是自成一个个孤独的星球。

我要回到那个烟雾缭绕的生活中去了,那里没有她。

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

XX先生,我前几天在楼梯口看见你,抱歉我到最后才看见你,我一直在看你前面的长腿美女,我知道你没有看见我。完全不记得你几天没有理我,我知道没有原因。我只想说,

我不敢想念你。

——方倩,2012年5月

方倩:

我跌入三个睡眠,意识浅层的梦境如短片放映。

我回到那张昏暗的床上,你是缓缓上楼的年迈的妇人。楼板吱呀作响。我惮于见到你备受摧残的容颜,慌乱起身,看到抽屉里堆叠成山的信。

我回到初中的校园,推着单车,用小灵通给你发短信。忽然听到你在教学楼上喊我。你从来没有在校园里这样喊住我的名字,喊住我的魂魄。

我回到一片虚空。你执住我的手,着急地对我说:“我们没有时间了,跟我走吧。”梦醒后是无尽的失落,如同电影底片被灼出硕大的焦洞。可是姑娘,我该怎么跟你走呢。我只怕醒来之后,我们就再也不相识了。

——范涛,2018年7月

*献给我挚爱的《恋恋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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