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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失眠的毛病,从他年轻时就已经有了。
那时候的爸爸,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个夜晚都靠着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和里头几粒红色的胶囊,安稳入睡。
虽说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不需要这些药物也能得一夜安眠,或许是他对于睡眠质量的要求已然不高,也或许是他早已摸爬滚打成了一个不惧压力的成熟的大人。但那一瓶安眠药摆在他的床头却成了一种习惯,好像只要看见它,他就安心。
阿明离家踏上上大学的路途的前一天,就看见爸爸从那个许久不用的小药瓶里倒出两粒胶囊,和着温水吞下。
他想,或许爸爸是担心将要远走的儿子,才会不得安寝吧。
但少年人的心永远在远方,他不愿因为父母的担忧就停下远行的脚步。心里带着期待和少许的酸楚,他还是拎起行李箱,远走高飞了。告别父母的那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他的脚步乘着炽热的阳光,朝着远方延伸而去。
车窗里,爸爸挥手的样子,看上去是那么健壮硬朗。
因此,当他得知爸爸病重的消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电话里的妈妈哭成了泪人,他从妈妈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拼凑出来爸爸在他离家以后的生活。从来都有抽烟喝酒的习惯的爸爸,没了儿子在身旁监督看管,更把烟酒当做了生活的必需品。最后,他终于倒下了,在一次平平无奇的洗澡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摔倒在地面的声音让整个家都为之一颤——那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倒塌的声音。
阿明连夜赶回家乡的时候,手术室还亮着“手术中”的红灯。妈妈坐在医院灰扑扑的椅子上,一双眼睛泛着红肿,目光呆滞无神。阿明没有说话,默默地在妈妈身边坐下了。他的手在半空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轻轻揽住了妈妈的肩膀。
妈妈在颤抖,阿明侧耳去听,似乎听见了压抑在妈妈心头的哭声。
手术室的红灯灭了。妈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希冀的目光紧盯在走出门来的白大褂身上。白大褂对上她泛着光芒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爸爸被推出来了。没有盖着白布,是不幸中的万幸。阿明凑上去,看见爸爸紧闭着眼睛,微微张开的嘴角似乎还有一点点笑意。可还不等他看清楚,白大褂们就推着床走了。妈妈好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终于如释重负地哭出了声。
“妈,你先回家吧,我在这儿照顾爸。”
阿明在妈妈的哭声里回过神来。他刚满十九岁,按理说,还是个孩子,但这种时候,他没办法欺骗自己让自己继续不成熟下去。
妈妈止住了哭,看着他,他用坚定的眼神回望回去。最后,妈妈终于点了头,将手放在儿子宽阔的肩膀上,带着哭腔,喃喃地说:
“阿明……长、长大啦……”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抬手拭去妈妈的眼泪,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爸爸是在第二天的下午醒过来的。他醒过来的时候,阿明已经坐在病床边打起了瞌睡。感受到床单轻微的震动,阿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正对上爸爸冲他微笑着的脸。
“爸……”阿明一下子直起身来,“您,还好吗?”
“我能有什么事。别担心了。”爸爸笑着抬手,轻轻抚摸阿明头上一茬茬的黑发,“昨晚一夜没睡吧?”
阿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爸爸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好像依旧是那副硬朗的样子。可是爸爸头上缠着的纱网,病房里浓浓的消毒水气味,窗外的阳光洒在白色的被单上,都在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爸爸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想到这儿,他忽然悲从中来,好像积压在心头的压力与委屈,在看见爸爸醒来的那一刻突然爆发。他依旧死死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落在病床上。
爸爸停住了笑,但只是一小会儿,就重新微笑起来,用他粗糙的手掌在儿子的肩膀上奋力拍了拍。
“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爸……我真的很怕,”他哽咽着,“我怕你走了,我和妈怎么办?”
爸爸沉默了。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阿明都以为他睡着了。他渐渐止住了哭,直起腰板,却看见爸爸正定定地望着他。那眼神除了父亲对孩子的疼爱,其中似乎还有一些不一样的色彩。只是阿明描述不出,那种色彩究竟是什么。
“其实,爸爸也很怕。”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些许沧桑。他才刚过五十岁,这种沧桑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您怕什么?”阿明忍不住问。
“怕……怕生病,怕花钱,怕疼,怕成为你的累赘。”他喃喃地说,一样一样地细数着,一双眼睛盯在病房白花花的天花板上,好像有些湿润了。
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他转过身来,无厘头一般地问道。
“我的药呢?”
阿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爸爸所说的是陪伴他十几年的那个白色的小药瓶。可他实在不懂,这种时候,爸爸还惦记着那瓶药做什么。
“我现在真想好好睡一觉。”
他又无厘头地说。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说话了,目光从儿子身上又转移到天花板的白炽灯上,许久,阿明听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是爸爸最后一次和阿明说话。变故就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后,天色刚刚入夜,阿明离开医院,去隔壁的小吃店吃了一份炒面,顺便帮爸爸也打包了一份。可刚回到病房所在的走廊,他就听见仪器的滴滴声,随后是几个白大褂冲进病房,将爸爸的床推往抢救室。
阿明呆滞地站在原地,手里的那份炒面掉落在地上,撒了满地。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又全身颤抖着坐到抢救室门口的椅子上。那一刻他脑子里荒诞地想起看过的电视剧里的情节,觉得有点好笑。他想,希望父亲也能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逢凶化吉。
没来由地,他想起了今天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他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可还没等他继续思索,妈妈就赶到了。这一次,她显得平静许多,换她走上前来揽住了儿子的肩膀。阿明感受到肩上温暖的触感,抬头深深地看了妈妈一眼,忍不住还是开口将今天和爸爸交谈的内容说了出来。
“妈,爸的意思是……”
“他病了,胡说的。你别乱想。”
妈妈轻声说。她的眼睛看着抢救室的门,一直到上面的红灯变成绿灯,白大褂推着爸爸走出来,其中一个人走到阿明和妈妈面前,对他们轻轻颔首。
“病人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已经给病人插了管,现在要转进ICU监护,关于治疗费用,我要告知你们……”
接下来他说了什么,阿明就全不知道了。知情同意书上的文字像一个个黑乎乎的蝌蚪,让他头晕目眩。吸引他的注意力的,只有写在最后的价格:一万元一天。他全身震动了一下,转过身看着妈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在妈妈脸上看到了纠结的神情。
“妈?”他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妈妈拿着笔,却久久不肯签下字去。阿明不是小孩了,他明白,一万元一天的费用对于这个家庭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可年少气盛的年轻人实在接受不了,妈妈会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而萌生出放弃爸爸的念头。
“妈,你在犹豫什么呢?”他抓住了妈妈的手臂,用力摇晃着,“那是我爸啊!钱不够的话,我也可以出去挣,我们总不能眼看着他死吧!”
妈妈的手在颤抖,在孩子不断的逼问下,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最后,她还是签了字,签得歪歪扭扭,很是有气无力。
阿明看出了妈妈的意思。他松了手,颓然地坐了下去。
爸爸住进ICU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他的情况没有一点好转,在那个装备着呼吸机和心电监测仪的小小房间里,并不安稳地睡着。偶尔,他会醒来一下,一双眼睛转动着,从床边的妻儿转到窗外的绿树红砖,最后又默默地把眼睛闭上。
家里的钱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阿明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学校了,他想,也许回到学校他会被开除,但这时候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妈妈也一天比一天消瘦了下去,望着银行卡里不断支出的数字,一个劲地叹气。
第四天的上午,爸爸终于短暂地清醒了过来。彼时妈妈正好不在,阿明看见爸爸的眼睛缓缓睁开,差点在病房里欢呼出声。他很天真,他以为爸爸醒过来,就会很快好起来。
然而,仪器的滴滴声提醒着他,爸爸的状况并没有任何好转。他收敛了笑意,凑到爸爸身边,努力去听爸爸嘴里发出的微弱的声音。
“阿明……”
“我在呢,爸。”
他凑得更近了。爸爸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抓过他的手臂,将他的手掌在面前摊开。爸爸很努力地抬起身子,一笔一划地在他的掌心写下一些什么。
突然,他明白了几天之前爸爸和他最后一次对话的用意。眼泪几乎是瞬间充盈了他的眼眶,但他不愿让爸爸看出来,只能点了点头,最后落荒而逃。
离开病房,他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我同意了。”
爸爸走了。
维持他生命的管子被医生亲手拔下,阿明和妈妈站在一边,亲眼看着爸爸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病房里没有眼泪,有的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爸爸的遗体被盖上纯白的被单,一路推出病房的大门。阿明望着爸爸远去的影子,突然笑了。
“妈,别难过。”他搂住妈妈的肩膀,“爸爸告诉我,他找到快乐了。”
这话没有说错。在那短暂清醒的一个小时里,爸爸在他的掌心只写下了简短的几个字。那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喘不过气的人,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最后的心愿。
“让我睡吧。”
病床旁边的柜子上,是阿明特意从家里带来的爸爸的小药瓶。白色的药瓶已经空了,盖子敞开着。但阿明知道,爸爸已经不再需要了。
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