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三年前走的，临走前她似乎在呼吸机下说着什么。只有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这是祖母众多故事的其中之一。祖母出身勋爵世家，经常参加勋爵间的聚会。听着祖母的故事，我明白祖母后来的命运因为那众多聚会中的一次改变了。那年祖母十八岁，是她最好的年华。祖母是这样讲述的:

  那个年代，上流社会口中的韩萧然有着姣好的容颜，绝佳的气质，想与韩家联姻的大有人在。想与韩家联姻，嘴上说的是因为我韩萧然有大家风范，其实我明白，他们看中的都是韩家的权势。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小洋裙，化了一个淡淡的妆。我不喜欢那样的聚会，所以一般我都会找院子里的小亭子坐一坐，非常安静，看着星星感觉特别舒服。我本来以为会和往常一样没人会来，结果却来了一个穿军装的男人。

  “我原以为这里没人来，冒犯小姐了。”说完他就走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背影。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一个绅士的军人，我想我已经深陷其中了。我跟着那位军人回了宴会，看到他坐下。我想知道他的名字，很想。我呆呆的站了一会就坐回到了父亲身边。

  “又跑去哪了？”母亲的语气非常温柔，我的这一生，母亲对我说话时一直是那么温柔。

  “出去透透气。”

  我的眼神不经意地看向了那位军人，没想到他眼神的方向在我这边。知道他对我笑了一笑，我才确切的知道他看的是我。

  “然然，你也有时间不去祖母那里了吧。祖母该想你了，明天叫上你堂哥，去祖母那里住几天吧。”父亲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人，但是很孝顺，对母亲也非常温柔。用外刚内柔形容父亲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父亲说祖母想我，那我去祖母那里住，父亲就不想我？”我成功的逗笑了父亲母亲。等我回过神来，那个军绿色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面前，笑看着我。我有些慌张，不知所措。

  “小姐可否赏光共舞一曲？”边说着边弯下腰伸出手，等待我的回应。我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笑着点了点头。我才将手慢慢伸过去。他的手掌很大，虽然隔着手套，我却能猜到这双手应该有些许的老茧。被他握着的手很有安全感。

  “没想到韩小姐人长得漂亮，舞跳的也好。”

  “你认识我？”

  “认得你父亲。”

  “那不公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笑了笑，虽然皮肤有些黑，但是他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下次还有机会见面的话，我再告诉你。”

  “你当我不会看军衔吗？这么年轻的少校知道你的名字很难吗？”

  他突然搂紧了我的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是做了什么才能这么早就当了少校呢？我抬头看着他，觉得他早就把我看透了，可我对他却一无所知。因为他的缘故，我觉得这场宴会比往常任何一场过得都快。

  第二天我就去了祖母家，和我的堂哥韩萧麒一起。午饭过后我们俩习惯去逗逗祖母养的小狗。

  “然然，我一会要去军营一趟。我一个同学从北京调过来了，我去看看他。你想去吗？”

  “想去。”堂哥看我答应的利落，眯着眼睛看着我。

  “哥，像你这种年纪当了少校的话，是不是非常厉害啊？”

  “那种啊都是上过战场立过功的。不过说起这个，我倒真认识一个这样的。改天让你见见。

  “他叫什么名字？”

  “齐若初。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若初。说不定一会还能碰到他。怎么，我的然然妹妹想嫁军官啊？”

  “哥哥你胡说什么呀。”我觉得我的脸有火在烧一样，只得低着头摸着小狗。

  军营离祖母家有一段距离，我坐在车上，脸上平静无奇，心却在怦怦乱跳。下了车以后我的堂哥没有给我任何环顾四周的机会，奔着一个方向走去。我们最后走到了军营的射击训练场。我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我想见的那个人。

  “若初。”韩萧麒朝他挥手，示意他过来。

  “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别误会啊，我不是来看你的，新调来的张渊，是我同学 来看看他。”

  齐若初带我们又走近了些，我的堂哥见到了张渊。

  “少校大人，好人做到底，你放他半天假呗。对了然然，这就是我在家跟你说的若初少校，一表人才吧。”

  齐若初看向了我，似乎有点不满意我提前知道了他的名字。

  “拿你妹妹换。”

  韩萧麒狐疑的看着齐若初，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好好，那然然我晚上来接你，放心，若初少校是个君子，那就这样吧。”说完他就拉着张渊走了，没有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

  “跟我来。”

  我再一次看到了他的背，紧紧的跟着他。他拿起了一把枪，递到了我面前。我紧忙摆手。

  “我不会开枪的。”他笑了笑塞到我手上，教我拿枪。他蹲下身子跟我的视线水平。他紧紧贴着我，我能清楚的听到他的呼吸声。

  “试试看，开一枪。”

  我调整了半天呼吸，才敢开那一枪。

  “打得不错。”

  “你哥哥把你换给我，我该怎么安排你呢？”

  “好好招待我。”

  “去我宿舍坐坐吧。”虽然这样不太妥当，但我还是点了头，我想了解他。他的宿舍不大，东西倒是齐全。干干整齐，很有军人的作风。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他向我一步步靠近，我开始一步步后退，后来后背感受到了墙壁的冰凉。他挑起我的下巴，薄唇近在咫尺。

  “我堂哥刚刚还说你是君子。”

  “我可没承认。”

  当我正要与他争论的时候，我的嘴唇上感受了一丝冰凉。我试图推开他，却没有成功，他反而搂上了我的腰。口中多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我被他吻得混混沉沉的，紧紧的抓着他的衣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我放开。

  “韩萧然小姐你好，我叫齐若初。”

  “齐若初少校，请问您刚才是在欺负我吗？”

  “是啊。”

  “那按军规该怎么罚？”

  “军规里没有规定少校不能吻我的少校夫人。”

  “齐若初你流氓。”我推开他往他书架那里走去。却意外看到了我的照片。我拿起照片看向齐若初，他笑了笑。

  “这是我的珍藏，十六岁的韩萧然就足矣让十九岁的齐若初着迷了。”

  “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那天着急回军队，我也就是急匆匆看了你一眼。后来才知道你是韩萧麒的堂妹。”

  “你还真是蓄谋已久。”

  “接近你是蓄谋已久，喜欢你不是。韩萧然，我喜欢你。”

  韩萧然，我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对我的告白。十八岁的我，心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这是什么样的运气，能让我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我。

  “军阀太太吗？”他笑着点点头。

  我的父母非常开明，他们也觉得齐若初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两家的家长很快见了面。齐若初的父亲是军官，看起来一身正气。母亲言语中透出了大家闺秀的气质。两家人坐在一起谈着谈着就谈到了婚期。当时的时局不好，两家人的意思一致，尽快完婚，然后迁居到国外。齐若初却不同意。他是军人，国家危急的时刻他不可能走。我的父亲很生气，那次交谈后，父亲就不允许我再和齐若初见面了。

  三个月后，上海沦陷了。中国军队将全部撤出上海，我知道他要走了。我想见他。我急匆匆的想要出门，却被父亲拦住了。

  “你要去哪？”

  “他要走了。父亲，我求求你，我想见他。”我哭着哀求父亲，我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然然，你绝对不能出法租界。你不要求我。我这个当父亲的求求你，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不能有任何差错。齐若初千好万好，可是他要上战场。那是战场啊然然，稍不留神就连尸首都找不到。父亲求你，求求你。”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求我，我跪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那天起，我就开始病了。每天望着窗户流泪，晚上会做噩梦，梦到齐若初战死了。我堂哥托人四处寻找齐若初的消息，可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望着窗外。我想亲口问问齐若初，是爱我多一点还是爱国多一点。那天，我割了手腕。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母亲喊着我的名字，握着我的手哭。

  “母亲，我错了。我更爱父亲母亲。”

  大概一个月后，我收到了齐若初的来信。信的开头，他问了我的身体状况，我父母的身体状况，后面讲起了他们前几个月战事吃紧，无法把信送到我手里。他没受伤，让我放心。信的最后，他写了这样一句话，齐若初心里有国家，也有韩萧然。

  我给他回了信，却再没收到回信。

  后来我们一家搬离了法租界去了英国。我给他写了信，告诉他，如果战争结束了，他还好好活着，一定要让我知道他在哪。二十一岁的齐若初是打算娶我的。

  六年后的一天，父亲说有亲戚来做客了。我走到客厅的一瞬间泣不成声，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手紧紧扶着门框。他来了，他还活着。

  齐若初起身，笑看着我，就像那次宴会上一样。那一刻，我以为时间真的回到了六年前。

  “韩小姐，听说军阀太太的生活很好，你想尝试吗？”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你爱我还是爱国家。”我使劲拍打着他。他一声不吭，眼角的泪水滑到了我手上。

  他掏出了一张满是折痕的纸。我认出那是我写给他的信。

  “我怕我死在战场，我怕你和别人定亲。后来我打听到韩家的小姐轻生了。韩萧然，你是笨蛋吗？齐若初输给了一个笨蛋。”

  后来我们在英国办了婚礼后，我还是放他回国了，我知道他不只属于我，他是国家的军人。我还是被他骗了，军阀太太的日子在战争的年代可不好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上战场。

  抗战胜利后，齐若初接韩萧然一家回国了。为了讨好岳父，我的丈夫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好在，这是一个好的结局。

  这就是我祖母的故事，我祖父比祖母早去一年，祖母嘴里喊的是我祖父的名字。战争真的是最大的灾难了。我很庆幸生在了和平的年代。也庆幸祖父祖母有一个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