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
付全用大拇指按下绿色按钮,看着眼前的闸门分成三扇打开,然后深吸一口气,挪步走进消毒仓。
仓内四周全是排气孔,头顶一个圆球一样的灯发出白色微光,等仓门关闭,等待几秒后,脚下升起薄雾,一点点地爬上他的身躯。
待薄雾爬到他的脖子位置,他开始闭气。三个月来,尽管这是每天都要例行的消毒程序,他还是习惯不了薄雾中的铁腥味。在之前,他有过满嘴鲜血的记忆,但这种味道不同,它让脑子完全放空,不断的回荡气息,感觉就像大脑被人接入了电脑,突然变得什么都感觉的到,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终于,薄雾升过他的头顶,被圆球周边的孔洞抽吸干净,等待一分钟后,面前的闸门打开了。
接下来,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旁和头顶每隔五步就放置了一个圆球。它们不会一起放光,只随着付全的移动而点亮,当他走过,身后的圆球就会熄灭。付全曾经想过计算自己的步数,算算这条通道有多长,但是心中的计数总会到一个点就突然忘记。尝试过十几次后,他安慰自己这些都是病痛附加的折磨,让他脑子没有以前那么灵光。
半年前,随着一次呕吐淤血,被送医院的他被诊断出称颅内肿瘤晚期。一夜之间,平常日子里所有微不足道的问题都被无限放大,先是医生一个劲问自己平时有没有感到恶心晕眩;妻子一边哭一边抱着马上要高中的孩子,捏着手里的银行卡;公司的领导亲自跑来慰问,问几句病情后让他安心休养,并亲切的询问工作交接的问题......突如其来的人生高潮就像是从天而下的巴掌,将他拍进更看不清楚的微观世界。但他慢慢知道,要想避免这些问题,他要把丈夫、父亲、职员......等身份完全抛在“脑”后,作一个安安静静、普普通通的病人。
很快,付全换上属于新身份的衣着,开始接受放射治疗,等待医生们商讨开颅手术的可行性。尽管已经抛开很多问题,但出现更多问题,纠缠着他不放并抓的越来越紧:呕吐和眩晕愈加严重,有时候也看不清楚东西。清醒时像看着不可思议的世界,睡着也被疼痛和梦境困扰,他不知道身体和精神上哪一种让他更加痛苦。所以每次痛苦难忍,他都会等着白衣服的护士和医生,让他们为自己打上一针镇静剂。但有一次认错了人,还吓着了别人小姑娘,付全暗暗决定不要随便张口说话。
三个多月前,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付全见到了三位政府人士,手术成功的他意识已经基本恢复,听着其中一名叫郑光杨的中年人给他讲到:
“付全先生,在这个时候打扰您很不好,你们家里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们代表区里和其它领导向您和您夫人表达慰问。但实事求是的讲,您的手术虽然成功,但是现在您的病情却并不可观,根据我们拿到的资料......”郑光杨示意旁边的年轻人从公文袋里拿出光板(全透明的平板电脑),放在付全床头上的支架上,“这里有您现在所处医院肿瘤科周灏主任的诊断书,还有市里刘莺丽教授的病情分析,这些都是我们受您夫人的委托办理。根据这些分析,您的身体只能撑一年左右了。”
付全平静的看完,最引起他注意的是自己病发和手术后大脑的模型示例,那一块不大不小的肿瘤虽然没了,但受病症影响的脑血管和其它部位,仍然清晰可见。
他点点头,示意郑继续说下去。
郑光杨身旁另一位年轻人突然站起来,示意病房内其余人赶紧出去。整个过程没有说话,最后向付全妻子点点头,示意她也需离开病房,然后跟着一起,将门轻轻带上。
突然,付全仿佛连脑癌的问题也被解决了,疼痛和疲惫突然消失,他感到清醒无比,试着撑住身体坐起来,略有惊异的看着郑。
“请见谅,付先生。这次谈话内容需要您绝对保密,并且我们不希望有任何外界的因素干扰您自己来做这个决定。”
“什么决定?”
“您的身体还能撑住一年,但您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一年您准备做什么呢?”
好好享受生活,付全原本要想说,但此时的他突然想到自己住院以来的种种消费,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享受安静的日子吧。
见付全没有回答,郑接着说:“我不想提出这些问题来诘问您,但有些东西确实需要面对。而且,你我都必须承认,如果人放弃了自己活着的希望和意义,美好的东西将失去的更快。付先生,为您诸多着想,政府有一个非常适合您的工作提供给您。您为政府工作,只要完成我们的要求并且向所有无关人等保密,我们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为您的身体提供医疗保障,并且为您提供一份长达20年的不会因为任何因素停止发放的薪水!”
......
所以,从三个月前开始,付全每天早上都会被专车从家里接走,然后躺在自动化的病床上经过身体情况检查,又坐上另一辆专车来到“基地”,接着通过安检,和刚才那一道消毒程序,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
面前是一道深渊,随着付全步入属于他的“小阳台”,深渊周围的圆球亮起,在他面前的是一台说不出来的奇怪机器:数不清楚的各种各样粗细不一的管道吊起正中间的一个黑色铁球,管道直通看不见的天顶。自付全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见过如此不美观规整的机器结构。
他的工作非常非常简单,听,和看。
头一个月来的时候,付全非常害怕。本来就怀着莫名敬畏的心情前来,被告知莫名其妙的工作任务,一进来就看见个这么诡异的玩意。于是在寂静无声的这段时间里,付全做了很多尝试和猜想。他试过俯下身去对深渊大叫,却听不到回音;数过铁球上的管道,却跟数通道长度一样数不清楚。他猜想这是某种武器,后面又觉得不是,不然怎么会让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病人来做这样的工作呢?如果是武器,不该是专业的教授和军人来观察?
头半个月,做出种种无果的尝试和猜想后,他霍然开朗,他认为这是对他保密能力的测试。在此之后,他将走到管道通往的天顶,帮助完成某些实验,但等了一个月,他的工作内容仍然没有有任何改变。甚至在熟识之后,连“基地”的守卫都跟他微笑点头打个招呼。但他工作中面对的,还是这个一成不变的铁球。
铁球,铁球,关于这个东西付全还有非常多的猜想,甚至有些实在太过疯狂,现在的他选择用不想来面对它。
但他仍然没法停止思想,总之,他可以想其它的任何东西。他的时间不多,他可以慢慢回想过去,回想今天完成工作后回到家里,享受一段静谧的生活。
付全想过未来,但很快摇头自嘲,对于他来说,剩下的日子最多只有8个多月,未来对于他来说,没有特别大的意义。
有时候,付全觉得,自己这生挺没意思的,或许现在的日子相对以前而言还过得更加安逸,他不再用得着与这个世界争夺什么东西,甚至还能一点点捡回属于自己的时间和世界——尽管不多,但挺让人安心。在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体和现状之后,很多问题也渐渐不再是问题,他没有必要去思考这个铁球是什么东西,他只需要看和听,然后对所有人保密......
“我是...谁?”
我是谁?对......我是付全,丈夫、儿子、父亲,政府的秘密工作职员。嗯,我还是个病人,脑癌患者,将死之人......
“我在哪儿?”
我在一个吊着铁球的深渊之边。
“我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要死了,因为我还想余下活着的生活稍有意义,我想我的妻子父母能失去我后活的更好。所以我选择对他们保密还有对其他人保密,做着一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秘密工作。
“但你还是想活下去对吧,就算面对深渊和......一个铁球?”
我——付全打了个冷颤,尽管深渊如同无人区,但这里的温度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到一丝冷意。寂静的环境让他产生了错觉,他本以为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不是。虽然是从自己脑子里发出,但他意识到,这个声音绝不属于自己,发出声音的男人疲倦无比,就像是......
自己刚刚手术结束时候一样。那,是不是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让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个工作确实诡异,但每天只需要待上半个小时。郑光杨告诉我,我只需要看和听,如果出现任何异常,马上往回跑,然后告知守卫。
“这的确是异常的东西,你听到的不是你自己的声音,这是我的声音,付全,请你在往回走之前,跟我聊几句好吗?”
那么一瞬间,付全的确想要拔腿就跑,但幻想过种种故事的自己,终于还是没有动作,他大声吼道:“你是谁?你在哪儿?”
“我是铁球,我被吊在深渊之口。”
付全睁大了双眼,满是不信,他脑中闪现出无数个问题,得不到瞬间解答的他仿佛又变成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任由摆布,听之任之。
“我,算是被关在这里,我不是你的幻觉,我是一个男人,我也饥饿,无比。”
我必须要走了。
付全想跑,但是刚刚迈开大步的他适应不了身体和心灵上的突变,踉跄一下扶住了扶手。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在他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再也不要回到这个深渊。
声音在那一瞬间消失了,回到之前只有他一个大脑在思考的静谧,他颤抖着抬起头,看向被吊着的铁球。
也许,这样会打破余下的生活,但是如果没有任何问题,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你可以帮我逃出去,我可以让你活下来。”铁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