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木雕店总在晨雾未散时就传来沙沙的刨木声。我常看见陈师傅握着刨子在原木上推导出薄如蝉翼的木卷,阳光斜切进店堂时,那些悬垂的木屑便像金箔似的浮在空气里,连时光都跟着慢了下来。
陈师傅的工作台像幅被岁月浸透的画:三柄雕刀磨得发亮,刀柄包浆温润,最右边那把刻刀的木柄上,还留着半道浅褐色的烫痕——他说那是十六岁跟着父亲学刨料时,握刀不稳被炭火烧的。台面上摊开的木料永远带着新鲜的年轮,有的圆心偏在一侧,有的纹理里藏着结疤,他却总能让这些"不完美"在刀下生出莲花、长出竹节,或是化作振翅欲飞的蝴蝶。
去年深秋路过店门,正撞见陈师傅对着一堆碎木块叹气。原来有位顾客嫌他雕刻的木簪太"慢",说机器压制的花样又快又规整,价格还不到手工的三分之一。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抚过未完工的木簪,簪头那朵玉兰花才雕出半片舒展的花瓣,花蕊处还留着刀工的痕迹,像被春风吻过的模样。
"我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木头是有脾气的。"陈师傅忽然开口,从抽屉里取出个旧布包,层层打开是半块黄杨木,上面刻着朵残缺的菊花。"这是他学徒时雕坏的第一件作品,说要留着提醒自己,手艺不是跟木头较劲,是等木头自己愿意舒展开身子。"他指尖划过菊花的断瓣,木纹里竟透出浅黄的光晕,像是时光在裂痕里沉淀出的琥珀。
那天午后,陈师傅教我辨别木料的"呼吸"。他说年轮密的地方要顺着纹路走刀,结疤处得绕着走,就像人活一世,总得学会和生活里的"不顺利"和解。他指着窗台上摆着的木盒,里面整齐码着被机器切割坏的木料边角料,如今都被他雕成了迷你盆栽:歪扭的树桩化作老梅,结疤变成枝头的花苞,就连虫蛀的小洞都成了麻雀栖息的窠巢。
真正让我震动的是那场冬雪。我裹着围巾路过店门,看见陈师傅正在给一尊未完工的木雕披棉毯。那是尊观音像,衣褶才雕到腰间,木料底部却显露出道深深的裂纹。"前几天下雨潮气重,木头打了个喷嚏。"他笑着用木楔和鱼胶修补裂纹,在裂缝处雕出几枝蔓延的忍冬花,说这样观音就像站在春天里。
后来我常去看那尊观音像。随着陈师傅的雕刀游走,裂纹处的忍冬花渐渐绽放,藤蔓攀过观音的衣袂,在原本残缺的地方开出了更生动的风景。当春雪消融时,观音像终于完工,衣褶里仿佛藏着风的走向,连那道曾经的裂痕,都成了莲花座旁自然的纹路,让人忍不住相信,所有的伤痕里都藏着岁月的馈赠。
上个月再去店里,陈师傅正在给木料打最后一遍蜂蜡。阳光穿过木雕上的镂空花纹,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他工作台上年复一年积累的刻痕。"现在的人总说要捷径,可这世上哪有什么捷径呢?"他擦拭着那柄带烫痕的刻刀,刀锋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你看这木头,从树苗到成料要长几十年,从粗坯到成品要磨几百刀,急不得的。就像人活一辈子,总得允许自己慢慢长,慢慢磨,把日子过成有纹路的光阴。"
离开时回望木雕店,玻璃橱窗里摆着新雕的木簪,玉兰花的花瓣上还留着手工的肌理,却比机器压制的更有灵气。忽然懂得,所谓匠心从来不是对抗时光,而是学会在时光里沉下心来,让每一道刻痕都成为与自己对话的印记。就像陈师傅说的,木头会老,人会老,但那些认真打磨过的时光,永远年轻。
生活何尝不是块需要慢慢雕琢的木料?我们总在追赶岁月的脚步,却忘了生命的质感从来不在速度,而在深度。那些被我们视为阻碍的结疤与裂痕,或许正是时光留给我们的礼物,等着我们用耐心与温柔,把它们变成生命里独一无二的花纹。当我们学会像陈师傅那样,带着敬畏与热爱对待每一道年轮,便会懂得:最好的成长,从来都是与光阴的互相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