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剑老无芒,人老无刚。五舅现在老了,虽然身板依然高大,但原先的一身腱子肉都变成了条子肉,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脸颊处的两处“横肉”也不再倔犟,稀稀拉拉的趴着,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唯有眼神,时不时还散发出曾经的光芒,有点咄咄逼人,不敢让人直视。
01
五舅长的高大魁实,脾气火爆,性格耿直,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村子就在河边上,河水流经村庄,环绕着田野,也为村里的耕地划出了边界。河西岸是本村的地,河东岸是邻村的地。是邻村,也是邻镇。
两村也有亲戚相互走动,但因为隔了一条界河,只有一座便桥可走,涨水时还很容易冲垮,所以交往自然不多。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两个村因为河水改道的问题,偶有冲突。
那个年代,把人拴在了土地上,集体生产,靠天吃饭。人们只能委身于土地,糊口刨食,土地就是村人的命根子。有多少地,就能打出多少粮,就有多少好光景。
河流的改道,就为两家的土地多少埋下了隐患。河水偏东而去,我们就地多,河水偏西而来,他们就地多。特别是遇上丰收季节,产生飞地收割的情况,就很容易引发冲突和矛盾。
所谓飞地收割,是指本来是河西本村的地,种了庄稼,忙活一年也快丰收了,来场大水河水改道后,跑在了对方的地界里,变成了河东岸。
这种情况,不收吧,一年辛苦劳作。收吧,冲在了人家的地界里。于是村里那些年轻人就选在中午或晚上,对岸田里人少时过河收麦。而对岸也特意找人盯着,严防死守。矛盾就此产生。
据说,这矛盾也不是一年两年,或十年八年了,而是有几代人了。流血冲突的事在过去也时有发生,最后大家坐在一起商量的处理的办法,也都难以长久被执行。毕竟,面对满地待收的庄稼,就像洒在地里的一小笔意外横财,可以让你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没有人不会动心。
马克思都说过,当利润超出成本的五倍时,资本家会铤而走险。这活可是没有成本的白收益啊,能不动心嘛。于是,人们就甘愿出点险招。
那年,临近收割,大雨连日,眼看着地里的庄稼都要减产了,老天爷还没有丝毫要晴的意思,村人的脸都愁成一团了。
因为下雨,河水暴涨,冲坏了村里不少的地,其中有块三十亩的地被割在了对岸。
盛夏时节的天亮的早,村里的年轻人也于前一天商量安排妥当,备好镰刀架子车,提前侦察好路线,早上天还麻黑的时候就过河收麦子去了。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一半的麦子已经收完装车过河了,还剩一半正在马不停蹄地收割中。就在这时,东岸村子应该是有人发现有人割麦子了,一群人拿着农具跑的跑,骑车的骑车,冲着这块飞地来了。
这边本也有人放哨,但起初的顺利加上早上的早起,让他打了个盹。其他人员正在低头挥镰,完全没有注意到周边的情况。等他们的人群冲到跟前时,这才发现,赶紧扔下镰刀往河这边跑,但显然来不及了。
慌慌张张中四散逃开的人,被他们三五一伙的围猎。
02
农具有时候就是武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挨打流血的,严重地还会玩出人命。
河这边放完第一批麦子,准备过河拉第二批麦子的人,显然远远听到喊叫声、哀嚎声了。一溜烟跑回村里叫人,大家伙抄着家伙就走起了,五舅也在人群里。
事态紧急,他们是连跑带喊,很快就到了河岸。正是干柴遇烈火,又有劲风吹!眼看就是一场群架和恶斗!
被压迫在底层的村人,他们朴实勤恳,但也单纯耿直,在这热火似天的氛围里,他们容易把生活积攒的压力和不幸朝着一个出口爆发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五舅瞅准时机,一个健步窜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对方挑头的人。
两边顿时乱成一团,叫打声纷纷喊起。五舅大声说到,“都给我停手!”
他青筋暴起,眼睛圆瞪,脸颊的两块横肉突起,双手死死的卡住对方头人的脖子,说:“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打伤了自己受疼痛,打死了抓着进局子。在这的人,谁都脱不开干系。”
现场进入了僵局,两边的人似乎有所触动,但还是没有人行动,大家只是错愕地看着这眼前忽然发生的一切。
“你们把我们的人放了,我们把你们带头的这个人也放了”。五舅又看了看手中的“俘虏”,说,“这本身就是我们一年辛苦种出的麦子,河刮到你们这边来,你们就想收?合适吗?想收也可以。收走的我们已经收走了,剩下这十几亩地的留给你们也行。但你们得赔付我们打伤的人的医药费,损坏的农具!”
对方人群里,一个脸色黑红的壮汉看了看架势,清着嗓子说:“医药费的事免谈,你把我哥放了,我们再说麦子的事。”
对方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场面一度有所缓和,但他们嚷来嚷去,还是没有个统一的意见。
五舅大喝一声,“你们赶紧定,要不我自己光棍一条,我把你们这人打死了,我进局子也不怕,看你们值当不?”
对方打人在先,加上我们人多,慢慢地他们阵营里出现了松动,再一看五舅这亡命汉的样子,心里也生出几分畏惧。
最后说来说去,达成一致条件。谁的人谁带回去,受的伤自己治,剩下的未收割完的麦子由我们村当天收回来,过期不侯。
五舅安排人赶紧把伤员送回家,其他人帮着把麦子收了,拉回家去。人多力量大,一会就完事了。除了人受了点伤,都是皮外伤,其他还算皆大欢喜。
03
人,特别是人多的时候,只是那么一股热血劲,用错了就酿成大祸。如果任凭大家热血沸腾,随意发挥一把,看那天的架势,还不得相互打残几个。
五舅在村里的威信,因此事而大增。他威猛而不莽撞,力大而又精明,粗中有细又热心肠,自然赢得了村人们的信任,谁家有个纠纷,都喜欢找他评评理。
而五舅处事侠肝义胆,一碗水端得平,自然人人信服。
后来五舅当了村干部,考虑到河水经常泛滥,地界时而变更,与邻村的纠纷无法从根本上消除。于是在和平无事时,他通过那些和邻村有亲戚的村民搭线,主动找到邻村的干部,一起商量划分河界,修筑河堤的事。
这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子孙的活。双方对这个事都很认同,并且把酒言欢,共弃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
任务开始紧锣密鼓的开展。首先是两家共同出人疏通河道,清理淤泥。其次是划定两岸修河堤的界线。由于河道疏通的比较深,河堤修的就比较靠河床,两边的耕地反倒都比原来有所增加。
河堤到河床的边角废地,不再耕种,用来涵养水土。河堤以内为本村耕地,即使河水改道有所冲毁,或成为飞地,对方也不能收割。
计定谋熟,举必有功。在五舅几次召开村民大会进行动员之后,修河堤的事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家家户户出人出力,开始了村子里这项“伟大的工程”。修堤之后,河堤上开始种树。
对岸的堤坝也在如期进行,两条结实的堤坝,终于治服了肆意的河水,也治愈了大河两岸两个村子的心病。
如今三四十年过去了。堤坝还在发挥着作用,守护着村庄,而且河堤上的树木已经长成,成为了村民夏天纳凉的好地方。
五舅辛辛苦苦一辈子,直到年龄太大,从村干部的岗位上退下来。但他也没闲住,义务守护河堤,看护树木。整日拿着一个土烟袋,在田野里转来转去。村人都很尊敬他,家里有红白喜事,也都要邀请他主持一把。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世间有江湖,有河海,也有沟洼浅滩。村人的世界就是这块平川,就是大河两岸的村野。在这里,五舅就是一个风云人物。
而今五舅老了,但五舅还是老英雄一个,在他自己心里,也在村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