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晓白
张爱玲的生母黄逸梵是一个传奇女子。
她很美:一头大卷发,眉梢眼角都是风情。
她对一切新潮事物兴致盎然:学油画,学唱歌,学做手袋和皮鞋。
她善交际:与胡适同桌打牌毫不怯懦,做尼赫鲁姐姐的秘书也能应对自如。
她一生追寻诗和远方:61年的生命中,她从28岁开始就一直处在旅行的状态,33年间,西方到过伦敦巴黎苏黎世,下南洋到过香港去过马来西亚印度新加坡,走遍了大半个地球。
她还是民国时期第一个主动离婚的女子:嫁得门当户对,但与丈夫并不志同道合,婚姻维持了15年便解体。
就是这样一个传奇女子,她热闹了半生,到老却孑然一身、客死他乡。
有道是:生命道场上每一次选择所对应的得失,到最后,交换的都是人生。
01、结婚
黄逸梵原来的名字是“黄素琼”。
她出身于官僚家庭。祖父黄翼升是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李鸿章的副手,因为有功被授男爵爵位。
父亲黄宗炎顺利承爵出任广西盐法道,掌管一省盐政,后来病死在任上。
1896年,黄逸梵和弟弟黄定柱作为龙凤双胞胎遗腹子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1915年,22岁的黄逸梵,带着可供张家近三代挥霍的丰厚嫁妆,嫁给了李鸿章的外孙张廷重(又名“张志沂”)。
常言道,“贫贱夫妻百事哀”,换言之,只要“有钱”,“幸福生活”自然唾手可得。
然而出身显赫、家底丰厚的张廷重与黄逸梵,却背离了这个推论。
问题出在两人并不契合的性情上。
黄逸梵是新潮女性。
外形上,她作西式打扮,梳当时流行的爱司头,涂红蔻丹,旗袍裹住窈窕身姿,风致无限;
思想上,她极度反对“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家中佣人有时显露出这种倾向,她只横眉一挑:“现在不讲这些了,男女平等了,都一样。”
而张廷重是旧式遗少。
在张爱玲的印象中,父亲是个神态沉郁的夫子,终日饶室吟哦,背诵一些听不出是古文、八股范文还是奏折的东西,滔滔不绝,还一唱三叹。
还有人说他留辫子头、嫖妓、娶姨太太、半躺在榻上抽大烟。
如此迥异的两个人结为夫妻,“门当户对”是外人看到的景致,“志不同,道不合”才是局中人的煎熬。
这场婚姻的断裂伏线,就此埋下。
02、出走
禁锢在樊笼久了,自然会想要呼吸新鲜空气。
一心向往张扬的自由和全新生活的黄逸梵,借小姑张茂渊出国留学之机,以监护人的身份,陪同远赴欧洲,成为第一代“出走的娜拉”。
也就是在这时,她抹去了原来的名字“黄素琼”,改名为轻盈端雅的“黄逸梵”,昭示出一种破除旧迹、奔向新生的勇气。
事实上,黄逸梵如愿以偿,在国外“新”的世界里,她过得恣意潇洒。
她学唱歌,学画画,结识的都是当时有名的文人画士,如徐悲鸿、蒋碧薇等;
她去阿尔卑斯山滑雪,裹着小脚却比拥有一双天足的小姑子滑得更快。
她还涉足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在印度时曾做过尼赫鲁姐姐的社交秘书,着旗袍优雅地穿梭于各国政要之间。
但好时光被张廷重寄来的一张小照、一首七绝打破:
“才听律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
在丈夫的一片相思面前,感念于新婚欢愉时光的黄逸梵,决定回国。
03、离婚
回国后,黄逸梵拥有了动荡人生中,最和乐融融、最安稳妥帖的一段居家日子。
之前因为打了过度吗啡濒临死亡的张廷重,不再沉迷其中,前往医院治疗。
一家人还搬出了张家老宅,搬进了新式洋房,院子里有狗、有书、有童话书,而后,一批谈吐优雅的文人学士被吸引而来,聚集在一起谈诗论道。
黄逸梵还教张爱玲画画、弹钢琴、学英文,希望在女儿身上看到自己未能从小便开始的洋式淑女模样。
这个阶段的一切,被张爱玲称为“美的巅峰”,她用稚嫩的笔迹画了三张图样,寄给天津的一个玩伴狠狠炫耀了一番。
但,“巅峰”也仅止于此了,再往下,就都是坠落。
很快地,张廷重旧态复萌,于大烟间吞云吐雾,于无休止中争吵打骂,甚至故意不支付生活费,期待在花光黄逸梵的陪嫁之后,让她失去资本,再无离开的可能。
所有这些,催生了黄逸梵想要彻底逃离的决心。
当然,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两人在子女教育上南辕北辙的主张。
因为受西方教育观念影响,黄逸梵认为学校的群体生活更健康、更多元,因此坚持要把孩子送进学校接受新式教育。但张廷重不依,两人多次争吵。
黄逸梵实在没有办法了,“博弈”中,她只能拖到在张爱玲10岁时,像拐卖人口一样,把她送到小学四年级插班。
之后,两人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1930年,黄素琼请外国律师协议离婚,办手续时,张廷重绕室徘徊、犹豫不决,黄逸梵却以一句“我的心意已经像一块木头”,明明白白表达了不肯回头的决绝。
当然,若是回头看,除开后来的至暗时刻,这段持续了15年的婚姻,最初也曾有过生动时光。
据张爱玲在半自传体小说《小团圆》所描写的,张廷重其实在隐忍地爱着黄逸梵。
比如:
乃德(张廷重原型)找的房子不好,妻子开口便是责问和抱怨:“这房子怎么能住?”乃德却并不气恼,只宠溺地笑着解释;
每每吃午饭时,乃德总是一边绕着方桌兜圈,一边等待妻子下楼;而妻子,总是难得开口,渐渐地乃德也自觉无趣,饭菜齐备就开吃,吃完了就走。
男人固然心有爱意,但这点情,哪里经得住貌合神离的损耗?
更何况,女人是如此外放新潮,心上一旦长了翅膀,飞翔的渴望是任谁都遏制不住的。
黄逸梵,成为了民国时期,第一个主动离婚的女子。
04、母亲
写黄逸梵,女儿张爱玲应该是唯一绕不过去的人物。
作为母亲,黄逸梵给张爱玲提供了良好的教育资源,无论是离婚前还是离婚后。
比如,不惜和丈夫张廷重闹翻,也要送张爱玲去学校接受新式教育;
比如,离婚后,为了尽可能把所有的钱花在张爱玲的教育上,她拒绝了儿子的投奔;
再有,即便经济拮据,仍然坚持给张爱玲请五美元一小时的家教。
但在这些之外,她也有自己的“刺猬”时刻。
当看到张爱玲在家务方面一窍不通,且领悟力极差时,她脱口而出: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也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当这种近乎诅咒的情绪发泄累积多了,毫无疑问会一点点“谋杀”母女情。
更何况,还有那件令张爱玲一生都没有释怀的“奖学金”事件。
根据考据者从张爱玲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雷峰塔》、《易经》整理所得,整件事情是这样的:
张爱玲在香港读书时,黄逸梵承担了她的学费,但并没有解决暑假期间的食宿开销。
张爱玲体恤妈妈生活不易,就把800元奖学金上交给了她。
结果,黄逸梵转头就在牌桌上输掉了。不仅如此,她还怀疑这笔“奖学金”是女儿和老师“私通”所得,趁着张爱玲洗澡时闯入浴室,查看她是否完璧之身。
这件事,让张爱玲认为“与她之间结束了”。
在后来稿费挣得足够多时,张爱玲将二两小金条拿到黄逸梵面前,客套且疏离地说:“这么多年花你的钱我一直过意不去。”
面对女儿的决绝,一向以硬朗示人的黄逸梵落下了眼泪:“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子暧。”
除开这些带刺的“伤害”,黄逸梵还在张爱玲幼年时期,给过子女沉痛的记忆,那就是:当她在1924年第一次随小姑出国时,女儿张爱玲才4岁,儿子张子静3岁。
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认为:一个人生命的前6年,是行为模式形成的重要时期,在后来漫长的一生中,TA都将依照在这个阶段所习得的“经验”,去应对遇到的一切人和事。
也就是说,在一双垂髫稚儿需要父母付出无私的情感陪伴,以帮助其培育人格时,黄逸梵作为母亲,她缺席了。
私以为,一份生命伊始的亲情空白,一次“奖学金”事件,造就了张爱玲的敏感脆弱,以及对于母爱的负面印象。
所以后来,这个天才作家笔下的“母亲”,要么因金钱扭曲灵魂而泯灭亲情,
比如《十八春》中的顾母,以及《花凋》里的郑夫人等;要么是病态而堕落的,比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以及《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
05、晚年
其实,人生啊,如果有盛景,也就不过那么几年。
黄逸梵在年轻时,因为出身富贵又继承了大笔遗产,过足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就算远离故土,出国留学、游历,也从不曾亏待过自己,总是带一两箱古董出去置换。
岂料到了晚年,情况却大为不同。
时代动荡,黄逸梵在巴黎的财产因二战而被炸光,手中留存的少量贵重古董,因兑换无门,价值为零。
陷入窘境的她,去了英国,租住在阴冷的地下室,生活环境潮湿阴冷,境况凄凉。
当时,从前往来的老友如徐悲鸿、蒋碧薇等,已经回国做了官,黄逸梵自认落魄便不愿上前攀亲道故;
而爱人伴侣,要么是嫌对方年纪大,她懒得展露芳颜,要么是对方一时兴起,寒暄过后无下文。
黄逸梵,热闹了半生,到老却是孑然一身。
1957年,黄逸梵病重,写信给张爱玲,说唯一的愿望是见见她。
时年37岁的张爱玲,因自身光景窘迫未能前行,只寄去了100美元。
1个月后,61岁的黄逸梵客死伦敦。
回顾黄逸梵这一生,她一直在革除“旧我”,创造“新我”:婚姻不合拍,就赐它“死亡”;当下太沉闷,就追寻远方。
这种“前进”的姿态,于不相干的旁人而言,自是一种热烈而丰富的存在。
但于丈夫和子女,尤其是于她自己,却是另一番滋味。
倘若在那桩门当户对的婚姻里,她能多一点耐心和宽容,以魅力、以智慧,去做一些“修补”,那么这一生求个安稳终老,是明眼可见的结局;
倘若在子女教养问题上,她能付出体恤和温柔,以陪伴、以呵护,抚育孩子们成人成材,那么在晚年时享受天伦之乐,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她都没有,她一直在“做自己、爱自己”。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说:“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为人一世,请记得有个词叫“代价”。世事是极为公平的,生活没有十全十美,诸般因果,都是求仁得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