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令
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赏析
亡国之君,心下是何种光景?或许,没有人能比李煜更清楚。帘外,春雨潺潺不断,转眼间,盎然的春意又随之凋残。余下的,是罗织锦被都无力抵挡的寒意。迷梦之中,往事再现,他仍是堂堂一国之君,指点江山之间,俯瞰大地万物。山河依旧,国家犹在,他纵享这盛世太平。只是蒙眬中,梦醒了,人也跟着清醒过来。现实与梦境,截然相反,那片刻欢愉不过是虚幻一场。
落日徐徐,独自一人登上高楼,倚靠着栏杆望向远方。曾几何时,坐拥无限江山,只是昨日种种,如今已不堪回首。伤感在漫延,与之离别易,与之再聚难。如同东流的江水,萧瑟的落花,以及凋敝的春天,今昔相比,一是天上,一是人间,斗转星移间,换了模样。
故人、故土,此生一别,再难相见。他是南唐的亡国之君,是大宋的阶下之囚,亡国之痛,囚徒之悲,字句之间尽显。南唐的国土,沦为宋朝的属地,南唐的君主,沦为宋朝的俘虏,一前一后,难掩悲痛。
遥想当初,心头怀着悲愤投降,就此被俘,沦为阶下囚,被迫辞别金陵,被押往汴京。囚禁在汴京的时日,等同于他的余生,恍恍惚惚间,念着故国旧地,夹着伤心悔恨,度日如年。
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境况已尘埃落定,只剩下无边无沿的凄凉绝望。世事变化无常,由至高无上的一代帝王,转瞬之间,过着暗无天日的俘虏生活,何为悲剧,天上与人间的切换便是。
写下这首词后不久,李煜此生便就此终了。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九《西清话》:“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凄惋,未几下世。”
李煜,充满悲情的一代君主。他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莲峰居士,是南唐最后一位国君。南唐一步一步走向灭亡,李煜自然难辞其咎,只是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开宝四年十月,宋太祖挥师灭亡南汉,借机屯兵汉阳。李煜惶恐,去除唐号,改称“江南国主”,并主动向宋示好,不仅朝贡,更是上表奏请罢除诏书不直呼姓名的礼遇,宋太祖应允。同年,有消息来报,宋军于荆南夜以继日建造战舰,有上千艘之多,有人请求李煜采取措施,否则后患无穷,奈何李煜担忧惹祸上身,便没有同意。
外患当头,身为一国之君,李煜自是百感交集,可他却无任何还击之力。朝堂之上,气氛日益凝重,朝堂之下,他每日与臣子设宴酣饮,借酒消愁。
既已强势不起来,只得低头妥协,一再退让。
开宝五年正月,李煜下令贬损仪制:下“诏”改称“教”;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改为司会府,御史台改为司宪府,翰林改为文馆,枢密院改为光政院;降诸“王”为“公”,以此举避讳宋朝,彰显其尊崇。
开宝六年夏,宋太祖派翰林院学士卢多逊出使南唐,李煜亲自上表,表示愿意接受北宋册封爵位。如此卑微的姿态,却遭到了宋朝的拒绝。
开宝七年秋,宋太祖先后遣梁迥、李穆出使南唐,以祭天为由,诏李煜入京。李煜自知此去凶险,便托病不从,回复“臣侍奉大朝,希望得以保全宗庙,想不到竟会这样,事既至此,唯死而已”。
事到如今,他之所愿,无非是保全宗庙。可是,国家兼并岂会有妇人之仁?显然,宋太祖对他的态度大为不满,即刻派颍州团练使曹翰出兵江陵,同时,又命宣徽南院使曹彬等随后跟进,由此水陆齐发,大举进犯南唐。
兜兜转转许久,终于还是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一再妥协退让,换来的仅是短暂的安宁,殊不知,这点小恩小惠怎能满足敌人的野心。
大战在即,能否拼死护下祖宗的基业,即将见分晓。李煜筑城聚粮,积极备战。闰十月,宋军势如破竹,攻下池州,李煜赶忙下令全城戒严,并停止沿用北宋年号,改为干支纪年。
吴越乘机进犯常州、润州,李煜派遣使臣前去质问,以唇亡齿寒之理劝其有所收敛。然而,吴越王置若罔闻,我行我素,甚至将李煜书信转交给宋廷。北宋顺利攻陷芜湖和雄远军,并沿采石矶搭建浮桥,渡江南进。
国家危亡之际,李煜大力招募兵卒,将兵权交由皇甫继勋,任其统领兵马,全国齐力抗敌。只可惜,敌强我弱,实力悬殊,战况节节败退,兵败如山。
开宝八年二月,宋师一举攻下金陵关城。三月,吴越进逼常州,诛杀皇甫继勋,权知州事禹万诚放弃抵抗,为求自保,献城投降。六月,宋军与吴越会师,一道向润州进发,刘澄投降。
至此,金陵城外已布满北宋士兵,攻城昼夜不停,喊杀声震天。金陵城内,以死相守,伤亡人数难以计量,加之米粮匮乏,惨状难以言说。李煜心下怆然,接连两次派遣徐铉出使北宋,进奉大批钱物,不求其他,只求缓兵。
宋太祖是何等人物,胜利即在眼前,岂会就此收手,他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作为答复,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李煜的恳求。十二月,金陵失守,守城的将领呙彦、马承信、马承俊等死守至生命最后一刻。
守至今日,大局已定,李煜投降,南唐至此灭亡。
开宝九年正月,李煜被俘送至京师,宋太祖封其违命侯,拜左千牛卫将军。同年,宋太宗即位,改封李煜为陇西公。太平兴国三年,李煜离世,时年42岁。他生于七夕,死于七夕,此生终了,抱憾而终。
究其国破家亡,李煜到底扮演着何种角色,是昏君,还是明君?虽说落个山河破碎的结局,但仍应给他以公正客观的评说。
可以说,北宋统一是大势所趋,南唐不过是历史车轮下的一粒沙。南唐国势已定,李煜一人难以扭转乾坤。早在他继位的前一年,南唐已国势衰微,其父李璟不得不选择向宋称臣、减制纳贡。宋强于南唐,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宋朝攻下南唐,是或早或晚的事。
在大环境下,李煜继位为王,他耗尽心血,却也只得勉强守业。实际上,能够在外忧如此严重的情况下,维持南唐平安15年之久,已实属难得。对旧国的每一寸土地,李煜都不愿舍弃,他依旧是南唐人,只是身在异乡,不得由己。
史载,赵光义曾问南唐旧臣潘慎修:“李煜果真是一个暗懦无能之辈吗?”
潘慎修答道:“假如他真是无能无识之辈,何以能守国十余年?”
徐铉在《吴王陇西公墓志铭》也写道:“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孔明在世,也难保社稷;既已躬行仁义,虽亡国又有何愧!”
李煜并非昏庸无能之辈,奈何大局已定,能够保一方平安十余载,已是竭尽所能。他思念着那片故土,昔日的百姓,只是无法掌控自由的他,徒留下唏嘘感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