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生第一次见到家明的时候,是在黄昏的阳台上。
对面的政府大楼要拆迁,工人们像蚂蚁一样爬在高架上汗流浃背地干活。
南生每天傍晚练完琴后,都会走到阳台上倚着栏杆眺望。望着这座熟悉的灰暗的石头森林,望着爬在高架上挥汗如雨的农民工和匍匐在地面上的轿车里衣着考究的资产阶级,如何一点点地演绎着这个时代的命运。
一连好几天,她都看到那个年轻的农民工,坐在她家楼下的大树下休息。他总是出神地望着远方,默默无语。
而她站住楼上看着他,是《断章》里面的场景。她想,他看起来那么落寞,一定是有心事。
有一天她终于走下了楼,走到他的身边。
你好。
男孩抬起头看她,眉目俊朗的男孩。雪白的牙齿。他朝她笑。你好。
你在想什么呢?
蝴蝶。他比划了一下,可是你们这里没有。
蝴蝶?南生挑起眉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从哪里来?
贵州。男孩的眼里闪现出快乐的光彩。我们那里有一个蝴蝶谷,里面漫山遍野的都是蝴蝶。
南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看过无数的爱情小说和电视剧,可没想过现实中还真有这样的风花雪月。
要是我能去看一下就好了。南生愣愣地,充满向往地说。
会有机会的。男孩朝她笑了笑,拿起放在地上的草帽戴上。我叫家明。我要干活了。说着大踏步地朝高架走去。
南生又退回了自家阳台。在沸腾的月色下,看着那个少年爬上高高的支架,奋力地干活。
那个晚上,南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一个山谷里,身边有好多的蝴蝶在绕啊绕。
醒来后,南生的心里存下了一份希冀。她希望能再见到那个男孩,想听到更多关于蝴蝶的故事。
他只在黄昏的时候出现,在同一个地点,同样的姿势。她总是迫不及待地奔下楼去,缠着他讲蝴蝶的故事。
你们城里人,都讲究浪漫。家明被她缠得头疼,善意地嘲讽。
她表示不理解。难道你们农村人就不浪漫?
家明抬起眼睛望着藏在高大的楼群后面的夕阳,叹了一口气。我们很多时候都只在为生计奔波。我出来打工,赚够了钱就回家去承包一片果园。
你会画画吗?南生突然问了一句。
家明想了想,用小木棍在面前的沙地上画了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
南生开心地笑了。你跟我来。
南生把家明带回家,拿出她画的各种画给他看。素描,油画,泼墨山水画。清朗的线条。艳丽的色彩。厚重的阴影。五花斑斓地呈现在眼前。
真好。家明爱惜地抚摸着那一幅幅画。你是艺术生吗?
呵呵,不是。但我从小就学。南生凑到家明面前,小声地说,我想画你家乡的蝴蝶。
家明看着她那认真的样子,笑了。那么偏远的地方,我想你是不会去的。
那我偏要去呢?南生仰着头不屈不挠地说。
家明无奈地摊了摊手,那,我只能欢迎你了。
拆迁的工程繁琐浩大,持续了一个多月。南生每天黄昏都站在阳台上,大声地喊家明的名字,请他到家里来,给他拿饮料,给他弹他听不懂的钢琴曲。
你家这么大,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住。家明问她。
南生沉默下来,眼神投向窗外。一只小鸟惊慌地从窗边掠过,施工的噪音从窗缝里灌了进来。
我父母在国外。妹妹也在外地读书。我再过半年也要去国外读书。
你想去吗?
南生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想不想。从小到大,我都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
于是两个人一起沉默下来,直到楼下开工的号子在暮霭中尖锐地响起。
家明的工作最终还是结束了。走的那天,南生送他去火车站,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我怎样才能去画你家乡的蝴蝶。
家明向旁人借了一支笔,在她的手心上写下了一个地址。
你可以去那里,然后我带你去。
火车开动了。家明从窗外望去,南生站在风里,翻飞的裙子像一只飘舞的蝴蝶。
在茫茫人海中遇到而又分离,大抵会有刹那的留恋,却不都会在日后想起。生命是一个杯子,此时盛满,彼时倒空。
家明回到了他偏僻的家乡,承包下了一片果园。白天在果园里忙碌,夜晚在等下看一本本关于种植的书。他没有时间去蝴蝶谷,也想不起那个喜欢蝴蝶的女孩。
一个下着大雨的黄昏,他听到了敲门声。一打开门,南生赫然出现在眼前,雨水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她说,我来画蝴蝶了。
家明虽然惊愕,但还是接纳了她,迅速地整理出了一间房间给她住。面对满腹狐疑的父母,家明挠了挠头皮,不知该怎么解释。
说她是为了画蝴蝶从老远的城市跑到这里?农村人理解不了这种奢侈的浪漫。
天放晴后,家明带她去了蝴蝶谷。坐在高高的山坡上,看着阳光下漫山遍野的蝴蝶追逐着长势方盛的野花,翩翩起舞,南生感动得说不出话。
感谢上苍的仁慈,给人间留下了一个如此深情的意境。路过的这一瞬间,一秒能当一生过。
家明忙着侍弄他的果园,中午的时候会去给南生送饭。俩人坐在树荫下,听着风吹过树林的声音,看着底下翩翩起舞的大自然的精灵,淡淡地说着话。
南生支着画夹,拿起笔,放下,再拿起,如此反复。几天后,画板上还是一片空白。
她说,美到极致的东西,已经无法用任何形式表达。只能用心去贴近,一点点地感受。
一个月满的夜晚,南生背着画板回来后,坐在院子里长久地望着夜空,一言不发。
月光下,她看着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打水的家明,有着坚毅俊秀的轮廓。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蛙声,南生的内心微微地起着波澜。
她站起来朝家明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和你一起生活。
家明的父母被南生的决定吓坏了,冲家明叫嚷。咱没这样的福分,娶不起这样娇贵的媳妇,你得让她走。
家明抚摸着南生的头发,缓缓地说,南生,你回家吧,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不走。南生态度坚决。我喜欢你,喜欢这里。我再也不要过以前的生活。
南生扑到家明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你不要赶我走。家明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心中掠过一丝无所适从。
山中的岁月恬静漫长。蝴蝶依然漫山遍野地舞着,秋风却送来了一丝寒意。南生每天跟着家明出入果园,用画画的手来触摸粗糙的树皮和潮湿的泥土。黄昏的时分依然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蝴蝶飞舞,在宁静的夜晚趴在窗台边看满天灿烂的星星,听风中送来隐隐的笛声。
她不再是阴森空洞的大房子里独自弹钢琴的少女,她为自己这一番新生活感到无法言喻的幸福。她也有隐隐的担忧,但假装内心坦荡。就像是血液里流淌着一种病毒,没有人知道它的潜伏期会有多长,便安慰自己它永远也不会醒来闹事。
却没想到它会发作得那么快。
一个寻常的黄昏,当家明推开房门的时候,他看到了脸色煞白,惊慌失措的南生。
家明,南生无助地望着他,我妈妈找到这里来了。
那个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闯进来时,眼神充满了杀气。家明怎么也想像不到,温婉可爱的南生竟然有一个母夜叉般的母亲。
南生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般,闪到了家明身后。
南生的母亲一把推开家明,扯住南生就往门外拖。
南生绝望地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哭喊。家明冲上来紧紧地抱住她。
你滚开!南生的母亲狠狠地推了一把家明,将南生死命地朝门外推去。
“砰”南生重重地跌了一跤,血从她的小腿处哗哗地流了出来。南生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大家都被地上蔓延开来的血吓坏了。南生的母亲反应过来后发疯般地扑向家明。你把我女儿怎样了?你把她怎样了!
天空一下子暗沉了下来。夕阳挂在西天,像一滴凝固的血。
家明在医院里见到南生的时候,她苍白得像一张纸。家明把头贴在她的脸上,眼泪簌簌下掉。
先回家好吗?等你养好身体,我再去把你接回来。
南生缓缓地摇了摇头,微弱地说,我回去,就再也回不来,我不走。
可是你妈妈不会善罢甘休的。
南生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几天后,南生的妈妈把虚弱的南生带走了。家明追着火车喊,我会给你写信的,一定会。
南生的妈妈从车厢里朝他投来恶狠狠的眼神。家明挥舞的手凝固在了空中。
深秋了。果园里的果树不断地掉着叶子,旋转飘落的叶子像一只只姿势苍凉的枯叶蝶。家明站在清晨微冷的空气中,望着不远处的蝴蝶谷发呆。
家人发现家明在给南生写信,抢过来一把撕碎。你还想着她,明知道是不可能的!
家明冲家人咆哮起来,你们别干涉我的感情!
母亲走过来,幽幽的说,医生说她以后都不能再生了,家里就你一棵独苗,你怎么不为我们想一下。
母亲说着,垂下泪来。
家明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是我害了她,我怎么能置之不管。
闭嘴!母亲激动得浑身颤抖,一张一翕的嘴里重重地吐出几个字,是她自找的!
南生被带回家后,她的母亲请了个保姆照顾和监视她。
南生每天黄昏站在阳台上,回忆着当时家明在楼下的大树下沉默出神的样子,黯然神伤。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生活如此飘渺,让人捕获不到本质。南生的精神一天比一天恍惚。
每天都梦见蝴蝶谷。漫天的蝴蝶中,一个小孩从前方朝她跑来,大声地呼喊,妈妈,妈妈。
每次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还没有信来。南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再去阳台。
即将要出国。保姆在为她准备。
南生趴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树叶打着旋儿往下飘,心如死灰。
不会再有信来的了。
那一夜南生又梦到了那个小孩,哭喊着朝她奔来。
南生穿过漫天的蝴蝶,微笑着朝他跑过去。来,宝贝。南生把他抱起来,亲亲他的脸蛋,眼里流下了温暖的泪水。爸爸不要我们了,以后妈妈好好疼你。
次日清晨,保姆过来敲南生的门,许久无人回应。拿钥匙来开了门,南生的手耷拉在床边,手腕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床单上的血已经凝结。
南生的父母奔回了家,母亲扑在南生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喊,你好傻,你怎么这么傻!
南生苍白的唇边挂着一丝微笑,像是对这个结局心满意足。再细细一看,这笑容更似嘲讽,至于嘲讽什么,无从得知。
几年后,南生的妹妹在国外结婚,嫁给了一个高官子弟。前来祝贺的人大声称赞,新娘真漂亮,这真是一段美满的姻缘。
觥筹交错间,新娘的父母笑得脸皱成了一团花。
没有人会想起,新娘长得跟她姐姐一模一样。
没有人记得,南生尸骨无存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