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煤气的味道很甜

秋末的雨丝像发霉的棉絮粘在玻璃窗上，晓芹蜷缩在客厅角落，右耳持续嗡鸣。她数着墙上用指甲划过的痕迹，第三十二道像条蜈蚣正往婚纱照方向爬去。旁边的相框里，戴楚胜搂着她站在未名湖畔，他大学毕业那天特意换上定制西装，银杏叶落在她白纱裙摆上如同鎏金刺绣，青春姣好的面容上刻满了幸福。

厨房传来煤气阀门的嘶鸣，像毒蛇吐信。晓芹扶着墙慢慢起身，左脚踝传来钻心刺痛——半小时前被烟灰缸砸中的地方肿得像发酵面团。她拖着伤腿挪到玄关，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低头看见裂成两截的玉镯。这是母亲临终前从枯瘦手腕褪下的，去年生日被戴楚胜摔在瓷砖上，翡翠碎片溅进沙发底下，像散落的星星。

浴室镜子里映出鬼魅般的影子。晓芹用冷水拍打肿胀的眼睑，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激得她打了个寒颤。肩头破洞露出暗紫色淤伤，像朵糜烂的曼陀罗。她记得第一次挨打是怀孕四个月时，因为没及时熨烫他的学术会议衬衫。当时小腹挨的那脚让胎儿化作血水，从此她的子宫成了永远漏雨的瓦罐。

卧室窗帘被风掀起一角，漏进楼下小贩叫卖糖炒栗子的香气。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戴楚胜捧着栗子等在图书馆门口，白大褂口袋里插着支野雏菊。那时他眼里的温柔能融化北极冰层，说情话时睫毛在镜片后轻颤，像蝴蝶振翅。晓芹把发霉的栗子壳塞进垃圾桶，突然发现最底层压着本诗集，书页间还夹着干枯的雏菊花瓣。

煤气味道开始渗透每个角落。晓芹仔细抚平褪色被单上的褶皱，这是结婚时婆婆送的龙凤喜被，金线早已脱落成褐色伤痕。她摸到枕下硬物——是把裁纸刀，去年戴楚胜醉酒后要划她脸时用的。刀柄还沾着凝固的血迹，像暗红色琥珀。那次她逃到派出所，民警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凌晨三点戴楚胜拿着诊断书来接她，说抑郁症发作控制不住自己。

窗外传来急促刹车声，晓芹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却迟迟未响，原来是对门邻居归家。她盯着天花板水渍构成的图案，渐渐看出母亲的脸。化疗最后阶段，母亲握着她的手说："女人要认命。"此刻她才明白，母亲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的不是岁月，是无数个被父亲踹倒在地的深夜。

床头电子钟跳至18:47，往常这个时间该准备晚餐了。戴楚胜最爱吃糖醋排骨，要把肋排剁成三厘米见方，冰糖必须炒出琥珀色。上周她端菜时手抖洒了汤汁，滚烫的瓷碗在锁骨烫出水泡，现在结痂处又添了新伤。晓芹忽然想起大学话剧社演出，她扮演朱丽叶喝下毒药时，戴楚胜在台下哭湿了整条手帕。

煤气的甜腥味越来越浓，像无数只潮湿的手抚摸她的脸。晓芹摸到无名指上的戒指，戒圈早已变形，钻石不知何时脱落，只剩个丑陋的缺口。婚礼那天戴楚胜说这是南非真钻，后来她在首饰店清洗时，老师傅用放大镜看了半晌，轻轻摇头。

意识开始模糊时，她听见玄关传来钥匙碰撞的清脆声响。戴楚胜的脚步声比往常沉重，或许又喝了酒。晓芹努力睁大眼睛，看见房门的把手缓缓转动，那些被打断的肋骨、缝过七针的额角、永远失去的胎儿的哭声，突然化作滔天洪水将她吞没。在最后的黑暗降临前，她竟露出微笑——这次，终于不用再找借口向同事解释身上的淤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