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贰零贰壹年陆月。
庭前花落,院后月升。
“我有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留在了那个樱花飘落的季节。”
一名面容姣好的女性身披白褂,右手腕袖口处的手工黑皮筋若隐若现。黑发温柔散落,灰褐色的瞳将过往片段折射交接,尔后如无风水面般归回平静。
“论生逢其时,岁月未有期。”
无殇挥笔落字,宣纸之上,墨香悠荡。
清宣统贰年贰月。
厚重的楠木门被推开,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为了不发出任何声音而轻手轻脚地开门显然是明智的选择。
那是位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子,双瞳若反射了星河璀璨光辉的海面般灿若明珠。右眼上的单边眼睛透露出些许斯文,镀金的镜框便又诠释出一番高贵。
德川右手搭着黑色丝绸大衣,一身白衫黑裙的洋服迈出了庭院。藏青红边的飘带领结衬着的黑曜石下系有小巧的米白铃铛,质地优良的贝雷帽遮挡住目光犀利的眼,脚上是一双纯黑皮革制的高筒骑士靴,干练气质尽显。
德川真琴,年岁不明,血统不明,是这个战火纷飞的动荡时代的“奇特产物”。
据宁缦——那个挂名的华人父亲所言,他先前冒着各种风险去往港地,却只是当一个地位低微的警察。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回粤,因由是娶了一个日英混血的舞女当正房而被赶出了家门。
荒谬。德川如是评价道。
尽管妻子在生德川时因难产而亡,他也在精神领域找到了新的追求,五年前就出国去了日本留学,打算回来以后投身革/命事业。至于刚满十八岁的德川,在老家长辈的安排下,起名为“宁海琴”,只身回了穗城故居。
虽说宁氏算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世家,但依这位大小姐每天在街上抽雪茄喝洋酒的鬼混行径,她对自己的头衔身份并不上心。无论长辈如何教导,先消停些时日,不出三日必定再犯。于是在长辈无可奈何的纵容下,处于打造期的未来名媛逐渐变为传闻人见人跑的地痞女流氓。
德川心不在焉地走着路,正回忆着过往时,上方倏地闪过一道黑影。在眨眼的时间都不够的一瞬,只觉黑影愈发接近,不待定睛看清那道黑影,便边抬首边下意识地劈手接住了来者。
“是你啊。”
德川懒洋洋地松开对方的后领,没有一丝愿意做更多交流的意思,认出面前人后就欲拂袖而去。
从瓦顶上摔下来的少女略显愠怒,顾不上做工精良的浅蓝裙衫被划出了痕口,便朝对方追去。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态度还这般恶劣?”无殇微蹙起细长而漂亮的眉,一阵不失仪态的小跑后不疾不徐的步子刚好与对方肩并肩走着,“看在你救我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了……”
“丹羽小姐,”德川欠揍地挑挑眉,“您这等身手差劲还十分作死的贵人,容在下直言不讳地提出您不太愿意接受却十分有用的建议——夜晚待在闺中安寝,无困意多喝热水便是。”
无殇简直想伸手把德川的眉掰平。
“我倒想问你,大晚上的一身黑衣在外面晃是何居心?”无殇咬牙道。
“问我之前,你最好也解释一下为什么经营着穗城最大皮革厂丹羽家的独女丹羽无殇会在夜半时忽然从房顶跌下来,险些砸死某个混迹市井的女流氓。”德川边道边将手中的大衣搭在对方的两肩上,又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话,“还把衣服扯破了。”
“……”
无殇意识到无理取闹和以理服人貌似都行不通。
她能怎么解释?告诉她自己因为知晓了被隐瞒十几年、在她生活世界外却尽人皆知的真相而离家出走?
多半会被抓回去。
“找东西。”无殇闷哼一声,右手食指第二个关节点了点鼻尖,弱弱地回应道。
“哦。”德川在对方话音未落时便接话道,接着又自顾自地往前走。
“你别不信!”无殇意图用怒火掩饰心虚,踏着低跟手工小皮鞋的脚轻轻跺了跺。
“我说不信了吗?”
德川一脸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写着“你在骗我”的表情,却说着我没有不信你之类的鬼话。
……根本就是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
“你来自何地、去往何地,于我未有一丝关联。”德川道,“想走便走,这本就是个新旧更替的时代,随新潮而去的人不胜枚举,不外乎名门望族的名媛小姐。”
无殇一双灵动多于乖巧的猫眼微瞪,与其说对德川的话令她感到讶异,不若说是顺遂她的心意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你……愿意同我一道,冲破这金丝所制的华美牢笼吗?”
那夜,女子逆着月光,朝她伸出了援助之手。当那金色发丝泛起银白色泽,为她点亮世间的一刻,众生浩瀚皆降为尘,惟她一人,光芒万丈。
公元贰零贰零年拾贰月。
师走之月,柔雪似是腻了般吝惜地悄然飘落。驱散完白雪的丹灵朝着所谓“日落之地”的方向,亦准备下山。尽管它看上去过分得小心翼翼,却被迫大张旗鼓地洒下落日专属的霞光与余晖。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悠悠的女声传来,无殇那双春水般澄澈的明瞳倒映着声音主人的面容。
德川真琴——那个总是手里捧着一本俳句合集,嘴里念念有词的呼吸内科主任,此刻正站立在大门前,边凝视着天空的一片玉叶边喃喃自语。
“今天发出的话——这批口罩什么时候能够送到?”实在忍受不了这般沉寂且夹杂尴尬的气氛,无殇不禁上前搭话道。
“不知道,”德川随口道,“我只会念诗。”
“……我说你刚才又在念俳句——”
“那不是俳句,是中国的四言诗。”刘海遮挡住德川的眉眼,“出自《诗经•秦风》。”
“……”无殇料定在德川眼里,她这个院长千金与地主家的傻儿子无异,只得轻咳一声,“今晚——”
微弱的话音刚起便被一位男子突然打断:“这么晚了,二位还不回家?”
尽管是关心的话语,经由他之口,却显得毫无感情色彩。
“你不也是?”德川淡漠地回应,“坂口前辈。”
“正准备走,公司那边还有事务尚未处理。”坂口望了望被雪洗礼完毕,已经星屑遍布的夜空,“说起来,太宰——就是医院股东家养子,听说酒类可以防新冠病毒,让我把这瓶酒带给你。”
“……让他收回去。”本就对酒类毫无好感的德川对这瓶号称“清酒中的拉菲”的獭祭39全无兴趣,“麻烦您了。”
那个风流倜傥的聪明人怎么可能分辨不出谣言,根本就是变相撩妹。德川内心如是想道。
“今晚你打算回去吗?不回的话,我刚热好的山芋酒,你要不要喝?”
此刻,无殇硬是把酝酿半天却未说出口的邀请强行吞回。
“今晚我不回去。”德川一抬眉毛,“你是不是热了酒准备喝?”
“啊?”无殇愣住,“是、是的。”
“刚看到你从厨房出来……早听闻院长先生有饮山芋酒的习惯,但他临时外出办事。你习以为常地热了酒,然而整个医院的工作人员都快走光了,不自己喝还能放冰箱?”
“是这样没错……你——要来点吗?”无殇抿起唇,“我可没有专门邀请你哦……”
“……你还没吃晚饭吧,”德川道,“空腹喝酒不好,等我回宿舍取盒水馒头。”
民国捌年柒月。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包含各阶层人民的广大群众以“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为目标,由学生作为先锋者,纷纷上街示威游行。
与此同时,署名为“海彼丝忒”的文章出现在各种杂志上,多次发布文字声讨“恶蛆”。谈及惹人哀痛之事,字字泣血。而若言至令人愤慨处,更是毫不留情地对令人发指的行径进行一番讨伐。
酒馆样式华美的吊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线,羽叶檀制成的酒柜整齐地陈列着种类繁多的酒瓶。无殇在台前一个角落边的位置上坐下,指关节扣了扣红实木的吧台。
“威士忌兑可尔必思,要7:3。”
台内的女子听闻,一声不响地取出威士忌酒杯,倒满可尔必思酸乳。
无殇轻锤桌面表达了一下心中的愤懑,但立刻因为有更要紧的事而没有再表达对方不让自己喝酒的不满。
“`海彼丝忒’已被纳入清除名单,”无殇低声道,“任务恰好落在我手中——接下来要怎么做?”
“嗯。”德川将盛满乳酸饮料的酒杯推至无殇面前,“我将写信通知其余人转移,至于我本打算交于你的任务——你怕是完成不了。”
无殇淡松帽檐下的双瞳瞪着德川,一字一句地回应道:“何以见得。”
“不是吗?”德川瞳眸微翘,凑上对方耳畔,轻声道,“包括弑父?”
“……”无殇蹙起精致的蛾眉,片刻后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我先前也提到过一些……关于父亲的事。在他的口中,世道晏宁,一切太平。可当我破戒偷跑上街,听到了街坊四邻的谈论,翻阅了近月来的报刊,再回想先前父亲的话语,发觉话中多处言辞根本站不住脚,方知浮华谎言之下的寝陋真相……因而,哪怕效果微乎其微,此举若能赎免他们的少许罪过,那我必将赴汤蹈火,为达目的在所不惜。”
“听上去很有志气。”德川扬唇,“介意告知我——你的最终目标吗?”
无殇瞳孔微缩,眸光汇聚于酒杯折射出的一点碎芒,坚声道:“用我的命,祭这片本该是一块净土的泱泱大国。最后,魂归故里,安守一方。”
公元贰零贰壹年贰月。
依旧是下旬时候,但较于前些月,横滨已暖和许多。
弥生将至,山河回暖,然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街头不再挂着指示吉方的木牌,对樱前线密切关注的人也已寥寥无几。
“不用想也知道你在担忧什么。”夜半时分,德川整理着桌面,头也不抬地对坐在台后的无殇说道,“接下来的工作量是前所未有的,我可没时间像你一样忧愁。”
“切……谁说我很闲,”口罩之下,无殇一撇嘴,“今天食堂所需的食材我四处托人才送过来——对了,给你叫了天之川,就你手边那个。”
“……谢谢。”
德川草率地收起印着精致logo的白色塑料袋,接着驾轻熟路地取出一套茶具,快速却细致地烫洗过后,宇治五十铃的茶香便随着周遭温热的空气分子扩散开来。
天之川被取出优质塑料盒,用作装饰的箔纸点缀在晶莹剔透的深蓝胶体之上,仿若闪烁着流光般跃动着辉芒。
那是间专贩和式点心的店铺,平日里一直是供不应求的状态,近期也被迫关闭的。现在这本是“夏日限定”的豆沙点心能装在打包盒里送到医院,想必是花了不少功夫。
“货车一会会从东京港区过来,”德川道,“昨日中国就已经运送了一批救济物资。”
“嗯。”无殇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杯,依旧愁眉不展。
“没事的。”德川见对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道,“呐,我这有个连了祈福娃娃的手链,不嫌弃的话不妨戴着。虽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不过好歹有个寄托?”
无殇接过了对方的手链。不待片刻的休息,德川日程表上的时间已经由腕表显现。
天边终于泛起鱼肚白,在这个余寒仍未完全散去的清晨,连货车的车尾气也予人阳春之感。
此后,那人就再未回来,只毫不知情地匆匆留下这么一句话——
“回见,无殇。”
民国拾年暨大正拾年陆月。
自打离开穗城,来到京都以后,德川真琴戏剧性地找到了母亲的故居,并被纳入京都德川家家族成员。
除了长辈对其的教导宽松许多,这里较父亲那边并无什么区别。德川家是前些年来通过贩卖军火才兴旺起来的,倒是可怜了先前自降身份去当舞女的母亲。
德川清楚族中不少长辈尤是那位法裔祖父并不十分喜欢她,于是每日在外游荡,刻意避开家中人。
浪久了感到几分无趣,就挑了一小块地,准备开间居酒屋。
与她在穗城开的酒馆一般,对街也开了间咖啡厅,先前无殇就时常在酒馆对面的咖啡厅会见计划中的人员。
“德川,计划成功后回国去吧。我依稀记得京都有一户姓德川的人家,族中长辈有位法国人,说不定是你的梓乡。”
语毕,少女转身离开,背影写满了决意。
尖刀刺入喉口,鲜血瞬间喷涌——
来生,我愿静居一隅,风平浪静。
不过如果能在宁静的同时为世界和平作出贡献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火舌贪婪地蔓延这座属于日本资本家的豪华宅邸,虚空之下,仿佛一切皆被吞噬。
翌日,丹羽府宅被烧、人员无一存活的消息传遍了街巷。
“威士忌和可尔必思7:3,我已经成年了,再给我全倒乳酸饮料就揍你哦。”
熟稔的声音传入耳畔,还是那般骄纵,仿若永不成长的娇蛮大小姐。
可再一看面容,来者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未施粉黛的脸庞已足以让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为之倾倒。
“好。”
德川照对方说的调好酒,完毕推至对方手边。
“运气不错。”德川垂下眼帘,唇角却微微翘起。
“什么运气不错,遇见你以后我就再未感到运气好过。”无殇笑道,“因为,遇见你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
“也挺会说话的。”德川用极稳的语调回应,内心波澜却截然不同地泛动。
“喂,你这什么态度……”
“嘘……”德川纤长的食指抵住无殇红润的朱唇,“你听见了吗?”
多年培养的警觉令无殇立刻进入戒备状态:“你说什么?”
“我的心跳声。”
我将歉意写满书稿,在那个风云翻卷的国度朗诵成乐章。
而今,终章已至,梅雨微凉,时光柔暖,只剩你我的心跳,只为彼此跃动。
酒屋内煤油火散发的微光摇曳,点燃的,正是前世今生的苍茫灯火。
要在最光辉的岁月,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这,才叫不辜负我的时代。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