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向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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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从寻不见你,晚儿终日以泪洗面,小说也不写了,杂志社来电话催稿也不理,把什么都放弃了。她每年十月的时候都去五女峰,她说站在那里能看见满山的红叶,能把人迷死。其实我们都知道她去那里是为了等你。她心里一直想着你会在红叶开遍的时候出现在那里。这是她支撑下去的希望,她已经痴魔了。可是连续三年,她都没有等到你,她等得太苦、太累了,无法想象这三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就是这一次,她说再去看一眼红叶,以后就放下了,去过正常的日子。我们陪着她去了五女峰,她坚持要自己爬上峰顶去,我们就在下面等着她。结果等来的却是她从五女峰顶飘落,像一片红叶在空中旋转。到现在也不能确定是她失足跌落的还是她自己——我们找到她时,她仰面躺在那里,周围落满了红叶,嘴角流着血,那血液在她的微笑里显得无比鲜艳。风吹过,满山红叶翻滚着波浪,似乎懂晚儿的心事。”

无名静静地听着,眼泪肆意地流着。夜的风鼓动着他的衣衫,他打了个激灵,头脑里清醒了些,同时也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亲手将晚儿的尸体埋葬在他们曾在五女峰立过誓言的地方。

2

那个建筑工地无名是知道的,也看见了那里贴的招工启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想,他觉得这事儿和自己是不挨边儿的。现在,躺在床上,他有些改变了这个想法,或许可以去试一试,总要先解决饿肚子问题,才能考虑别的事情,才能琢磨写小说、投稿、稿费等一系列问题。这样想着,倒觉得轻松了些,不再为自己的大学生身份而尴尬,全都释然了,一时觉得轻松,蒙头睡了过去。

工地上机器轰鸣,高大的塔吊一忽转到这边,一忽又转到那边。他看得头晕,担心会突然掉下来砸到自己。几十名工人,推砖的推砖,运水泥的运水泥,都是一路小跑,忙碌得紧。他也跟着紧张起来。运输车轰隆隆从身边开过,像碾压在自己的身体上。

把方砖从工地门口运到塔吊下面,一次三元钱,一天运上三四十趟,差不多有一百多元收入。无名穿上了工作服,觉得怪怪的,有些不自在。穿上这身衣服,便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这个工地上的普通工人,完全没有两样。

运过十几趟之后,他的双腿双臂开始发酸发胀,眼睛冒起金星。他紧紧握着车把,怕万一失手翻车了惹人笑话。但又不能走得太慢,因为别人都在小跑着。他终于体会到了不轻松,脑袋里什么都不敢想,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手掌已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磨破了,握着车把火辣辣地疼。他没有吭一声,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叫苦叫痛的,尽管他的嘴唇已经憋得乌青,双腿已经不由自主地打颤,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但他还是在坚持着。

终于熬到午饭时间,手掌心已经烂了,随便找了块破布缠起来,顾不得浑身酸痛,盲目地跟着人流向食堂走去。混杂在这样的队伍里,感觉很怪,这情景是他从未想象过的,但此时,他竟真真地随着工友们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工友们说说笑笑,仿佛很轻松,憨厚的笑脸上透着朴实。他们走得很直,再苦难的生活也不能压弯他们的脊梁。

饭是白米饭、馒头,菜是白菜豆腐,油放得少,豆腐和白菜显得很寡,只有汤里面漂着一些油花。工友们打好饭菜,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围在一起,边吃边闲聊,偶有几个说了荤段子,惹得大家一阵大笑。也有手头宽足些,上了些年纪的,去商店买瓶酒,就着荤段子下酒。酒是不让人的,只是自己独喝。渐渐地有了些酒意,脸也红胀起来,说话声音也高了,便排说起自己见过的世面,竟说得有板有眼,仿佛真经历过,感觉不过瘾还要添油加醋。若是有人不肯信,便把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指天指地发誓;若是再不肯信,便要以娘亲老子做注发誓了。无名看了觉得有趣,便也端了饭菜凑到他们近前。他们仍自顾说笑,并不睬这个新来的陌生的年轻人。他们说得有趣,无名插不上嘴,只得埋头嚼着饭菜,拿耳朵逮听他们说的话。

休息两个小时,下午重复简单而乏累的工作。几次他觉得快要撑不住了,还是咬了咬牙,推到了地方。就这样坚持到晚上下工,算了工钱,他接过一沓纸币,捏在手里,感觉很踏实,一瞬间,全然忘记了浑身的酸痛。

第二天,他一边运着砖,一边盘算着,如果每运一车多加一元钱的话,一天下来就能多得不少。他的工友们也都抱怨着工钱少,吃午饭的时候,他听见两个工友在互相诉苦,一个说家里老人生病住院,等着他赚钱回去做手术;另一个说家里两个孩子在读大学,学费还没有着落。听说别的工地工钱比这里要多,但是因为压着三个月工钱,他们也走不脱。两个人说得长吁短叹,听得无名心里一阵阵发酸。他合计着,如果能把工友们联合起来要求涨工钱,对这些撇家舍业辛辛苦苦靠体力赚钱养家的乡下汉,实在是一件好事!

趁休息的当儿,他把这想法对工友们说了。工友们听他叙说完都很兴奋,表示赞同他的想法,并支持他和另外两个工友作为工人代表去谈判。

在办公室里,一个长相酷似西门大官人的中年男人接待了他们。两个工友把他推在了前面,他刚要向后退缩,又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于是硬着头皮站直了身子,把要求增加工钱的想法说了。他料到“大官人”会变颜变色,来之前就已想好了如何应对。但是出乎他的意料,那人并没有不高兴,相反满脸堆笑,请他们坐下来慢慢谈,还倒了茶水,这让他很惊讶。同样让他惊讶的是,他看见办公室里面有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孩子,坐在一张靠窗的办公桌前,认真地写着字,一会儿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一会儿扭头看向窗外。无名被这姑娘的状态吸引住了,呆呆地看了半晌儿。

最终,“大官人”答应研究一下他们的诉求,要他们回去等消息,三个人起身走了。

回到工地上,大家都聚拢过来询问结果。待得知对方答应研究一下的消息,便都很兴奋,都感激地看着无名。要不是这个年轻人,他们是没有这个勇气的。也有几个老成些的,对望着苦笑摇摇头。

三天过去了,又过了三天,没有任何消息。无名有些着急了,便想再去找“大官人”谈谈。他去找上次一起去的工友,谁知他还没有走到跟前,两个工友看见他转身跑开了。望着两个人的背影,他不解其故,最终决定自己去,无论如何不能悄无声息地结束。

办公室里只有“大官人”和他,空气有些紧张,那个女孩子不在。“大官人”没有让座,也没有倒水,甚至没用正眼看他。他感觉有些不对头,但还是硬着头皮讲了。那人似乎没有听他讲,一边看着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们,一边喝着茶水。无名讲完了,他也没有回应。无名觉得有些尴尬,干咳了几声。那人回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表情很严肃,看得无名莫名地紧张起来。

“年轻人,不要寻事,这里不是你闹事的地方。”“大官人”的语气很严肃,神色冷如冰。

“我不是闹事,而是在维护工人们的合法权益,如果您不答应,我们会集体离开,现在是施工的旺季,我们好找工作,你不一定好招工人。”无名在坚守着最后的倔强,尽管他讲完这句话之后,心跳加速,手脚发抖。

“小伙子,坐下来说!”“大官人”换了称呼,也换了语气。

无名很自豪地坐下去,眼睛平视着“大官人”,那冷峻的眼神里面恢复了很多自信。

“我答应给你加工钱,但是你要安抚好工人们的情绪,怎么样,老弟?你不就是想多要些钱吗?只要你安抚好了工人们,我还会额外给你报酬。”“大官人”说完之后走到无名的身后,伸出宽大的右手,在无名的左肩上拍了两下。他以自己多年的阅世经历判断,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定会欣然答应,并且感激他一番的。但是,这一次他失算了。

“你可以不加我的工钱,工人们的工钱一定要加!”无名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

“年轻人,这都什么时代了,你在这充什么好汉?”

“你不懂!”

“你——”

“必须给工人们涨工钱!”无名感觉体内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他——战斗,必须战斗;胜利,必须胜利!他骄傲了,他自豪了,他从容地离开“大官人”的办公室。他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那个直到他走到办公室门口还痴愣愣的“大官人”的嘴脸。

的确,他不懂!

翌日清晨,无名收拾了疲惫的精神,往工地走去。在路上他隐隐感觉可能会出什么事,右眼皮一直跳得厉害。他来不及细想,推起砖就走,工友们已经热火朝天地忙碌了。当他推第四车砖的时候,和他一起维权的两个工友从后面赶上来,他们走到他旁边的时候,扭头向他看了一眼,他也正好看向他们,他刚要打个招呼,两个工友已经走过了他。就在他左侧的工友刚刚经过他的时候,突然右脚一跌,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上,身体一个趔趄,向他推着的车子撞过来。他下意识地向旁边扭动车子,可还是晚了,他的工友撞到了他的车厢。他用力握住车把手,最终徒劳,车子翻在路旁,车上的砖哗啦散落一地,断裂了许多。

工友们推着车子绕过了他,没有一个停下来帮忙。他们盘算得很清楚,停下来帮忙可能要耽误运一车砖的时间,不划算。他慌乱地翻过车子,刚要弯腰去拾散落在地上的砖,背后却重重地挨了一脚,一下子趴在地上。回头看时,工头儿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成串的恶言恶语甩出了一堆。这边一吵闹,工友们都停了手中的活,向这边围过来。他们并不劝阻工头儿的暴行,仿佛要欣赏一下他如何整治这个犯了错误的小子。他们看烦了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侮辱激怒了无名,他暂时忘却了疼痛,一挺身跃起来,攥了拳头奔工头儿冲过去。他还没有走到工头儿近前,就被他的工友们打翻在地。他实在没有想到工友们会这样做,看着正卖力向他拳打脚踢的工友们憨厚朴实的面庞,他有些绝望了。他没有还击,他感觉不到疼痛。拳脚雨点一般落在他的头上、腰上、腿上……他们仿佛是胜利者,一边欢呼一边踢打。工头儿坐在砖堆上,吸着烟,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同时向不远处的“大官人”办公室的方向点点头。他看见“大官人”正站在办公室窗前向这边望着,嘴里叼着香烟,烟火明灭,烟气升腾。无名感觉快要被打死了,但仍然没有反抗。他的工友们下手都很重,似乎在想,这是在捡便宜哩,不打白不打嘛。

忽然,那间办公室的门一下子推开了,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女孩子。女孩儿边向这边跑边锐声喊叫着,要他们停手。他们打得实在太专注,可能好久没有占到这样的便宜,便都全神贯注地施展着浑身的解数。繁重的劳动实在锻炼了他们好的身手,打了这么长时间,竟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女孩儿跑到跟前,推开他们,伸开双臂护住无名。工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终于觉得无趣,各自散了。

无名渐渐恢复了知觉,痛苦开始蔓延进每一个细胞。女孩儿伸手去扶他,他没有理,自己撑着站起来,摇晃着离开了。走到工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下,女孩儿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

3

后来,在学校的食堂里面,无名邂逅了那个姑娘,知道了姑娘名叫晚儿。当时晚儿正在写一个中篇小说,双手飞快地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敲击着,越来越多的文字显现在屏幕上。这引起了无名的好奇,也是出于对姑娘的感激之情,他去便利店买了两支冰淇淋走到姑娘近前。

“给——看你热的!”无名的语言总是很简短,但又总是很有力量,让人无法拒绝。

“哦——”姑娘似乎吓了一跳,待抬起头,把眼睛从笔记本屏幕上移到无名身上,便也惊讶不小“怎么——是你——”随即眼睛里绽放了笑容,也很自然地接过无名递过来的冰淇淋。

“写小说?”

“写小说。”

“喜欢文学?”

“喜欢文学。”

“原来你也是!”两个人几乎同时说。

一聊到文学,两个人的话就多起来。晚儿告诉他她正在写一个中篇小说,无名第一次去工地办公室看见她时,她正在构思小说的结构和人物。她早就听说过农民工的艰辛,一直想为他们写点东西,所以就去了爸爸的工地体验生活。

无名听了很感动,他本来以为这个姑娘也就是写写类似于夏日午后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莫名伤感之类的无病呻吟的东西,没想到她却是为社会最底层小人物代言,一时心中敬仰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从那天开始,只要无名去学校的食堂,就总能看见晚儿。两个人并没有什么约定,但总是这么巧,好像晚儿在故意等他,每一次都不让他失望。自从认识了晚儿之后,无名重拾起了写作的信心,重新整理了之前被退回来的稿件,反复修改润色,拿不准的地方总是请教晚儿的主意。晚儿常常几句话就能使他茅塞顿开,灵感备至。他愈发感激晚儿、欣赏晚儿。

忽一日,晚儿打来电话。一句话还没说呢,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其实,不见得能有什么大快人心的喜事,这个女孩儿就是天性开朗,一点小的愿望得到了满足,都会开心得不行。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那个中篇小说被采用了。嘿嘿。刚接到编辑的电话,说准备在下期刊用!”晚儿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对文字的喜爱,正是这个姑娘的独到的可爱之处。

“真是很值得庆祝的!”

“当然要庆祝了,你陪我一起啊!”

“我——”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我——愿意!”

“我就知道你也是愿意的,我几个姐妹也要看看你。”

向饭店走的路上,一阵阵凉风飒飒地鼓动着无名深绿色的风衣,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一直以来脑子里纷繁的思绪渐渐地有了秩序清晰起来。他回想着刚认识晚儿的情景,当时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感激,对这个女孩子产生了好感。不料进一步的接触,竟发现两个人有着那么多的共同语言。在对文学作品方面的理解,晚儿竟有很多地方比自己知道得全面,理解得深刻,并对西方美学有很多了解,这一点是无名所不及的。无名更喜欢用中国传统美学来审视一个作家或一篇作品,晚儿却常常能够十分娴熟地运用西方美学的理论来评价一个作家或一篇作品。他对她的喜欢是建立在欣赏的基础上的。

学校附近的一家朝鲜族狗肉馆里,晚儿向她的三个姐妹介绍了无名,三个姐妹就开始小声议论起来。这使无名很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也一阵阵地烧了起来。

“姐姐们,淑女点儿,看把人家吓的!”晚儿瞪着她的三个姐妹,谁知那三个女孩儿越发放肆地笑了起来。无名的头就一下子沉了下去,再不肯抬起来。

“抬起来让她们看嘛,让她们长长见识。平日里就瞎嚷嚷体育系那几个头脑简单的家伙酷,今日,也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内涵”

“看把你家无名说的,没人能比了!”

“就是,不服气吗?”

晚儿和她的姐妹们笑侃着,无名每一句都听得很认真,原来自己在晚儿心中位置这么高的,便也鼓起了勇气,信心十足地抬起了头,平整了脸面,逐一扫视了一下晚儿领来的三个女孩子。这是三个开朗的女孩儿,她们的笑声透露出她们的活泼与健康,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是纯洁的、美好的。

“刊物什么时候寄到?”无名终于放松下来,很自信地问晚儿。

“编辑说月底就差不多能寄到,放心吧,到了第一个拿给你看。”晚儿深情地注视着无名。

“你两个秀什么恩爱,我们不管杂志什么时候到,我们只关心稿费,稿费到了,我们可是要吃海鲜的啊!不许你拿了稿费偷偷带无名去啊!”

晚儿“扑哧”笑了,脸也一下子红了。

“你们看,死丫头就是这么想的,被我说穿了!”

晚儿没有反驳,却偷偷地瞄了一眼无名。无名感觉到了,一时羞怯,装作没有看见。脸上却挂着微笑,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没想到晚儿的三个姐妹酒量如此惊人,比晚儿还要略胜一筹。每个人喝下六瓶啤酒之后,无名已经有些头晕了,晚儿和她的三个姐妹却嬉笑自若,不禁有些惭愧起来。此刻晚儿就坐在无名的身边,因为酒精的作用,她本来白腻的脸颊上现出了两片绯红,艳若桃花。无名被这迷人的景色惊住了,一个很自然的想法在脑海中翻滚了一下,若是和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儿一起走完这一生,岂不是快事!

走出饭店的时候,晚儿主张送无名回去,无名挡住了,他不想让晚儿看见自己的寒酸,尽管他相信晚儿不会嫌弃,但是,他仍然不想把自己的窘暴露给喜欢的女孩儿。

4

“枫叶为什么这样红?”

晚儿抚摸着一片枫叶,一边查着枫叶的角数,一边问无名,问过了却没有急于要求回答,只顾抬头望向远处。远处,一簇一簇的枫叶,随风舞动,像一片血的海洋,那阵势真的让人胆战心惊又心醉神怡。晚儿完全被这血的海洋感动了,无名也被深深地震慑住。

啊,红叶!

关东山脚下这个边陲小城东南方向有一座五女峰,传说是五位仙女的化身。山上老树虬松,奇石怪藤;山下绿水潺潺,飞珠溅玉。山色随季节变换而变换,一季一景,可称人间仙境。诸景中最叫绝的,吸引了无数关外游客的便是这枫林了。这里的枫叶红的时间最长,是别处所不能比的。红得最艳,最动人心魄,也是别处所不能的。最要命的是,那一整面山坡上全是枫树,树随山势,叶随山形,红了时,像抖开了一张巨大无比的红毯,是一片血的汪洋。风起处,一波一浪,如梦似幻,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全然没了世俗的庸扰。诗人们一定恨死了自己语言的匮乏,想象的苍白,不能把世界上最具感染力的语言给她,把最美好的形象赋予她,最后无奈,摇头叹息:她是处子,用怎样的美好形容她都不为过!

“我死之后,你会亲手把我埋在这里吗?”无名再看晚儿的眼睛时,女人已经满眼泪水了。他突然想起了席慕蓉的诗,不禁轻声吟诵起来:“我的爱人,曾含泪将我埋葬。用珠玉,用乳香将我光滑的身躯包裹。再用颤抖的手,将鸟羽插在我如缎的发上。”不能想象那是一幅多么凄美的画面。这枫叶竟有如此的魔力,让人一下子情不自禁地想到比生更可贵的事情——死。

“我会亲手把你埋葬,然后在坟墓上撒满这美丽的红叶,在你的墓碑上刻下“红叶向晚”四个字,让这红叶永生永世陪伴着你。”是的,死是不需要忌讳的,即使对于两个人生刚刚开始的年轻人来说。更可能是因为两个人都对艺术充满了深深的爱,所以才这样毫不避讳地谈论生与死。在他们所追求的艺术的境界里,是没有死的,死是生的另一种开始。

晚儿的泪是那样的晶莹剔透,毫无杂质,像清澈的泉水。那泪珠滴在鲜红的枫叶上,泪也成了红色的。晚儿感激地抱住无名,无名也紧紧地抱住晚儿,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泪眼。这样的誓言是前所未有的,那声音很低沉,却能震响整个山谷,连鸟雀们也都惊讶。

两个人相拥了很久才分开,似乎天地间只有你我。晚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没想到这枫叶竟能如此感人,好久没有这样感动过了。”无名也唏嘘不已:“这感觉真是太好!”两个人下山的时候,走得很慢,他们不想这么快离开那些可爱的红叶。

“我这辈子都会记住这一天的!”

“我也是!”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二人都感到疲惫得很,特别是心里面,像刚刚被洗礼过,重新活过一回。

“无名哥,我现在只有你,从今往后也只有你。可是,我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我真的害怕那一天,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爸爸的工程烂尾的时候,他带着那个女人跑了,只留下一群农民工在工地。我偷偷去看过他们,他们也真是可怜,眼神里满是苦。高考的时候爸爸说要我考到这个城市来,说他在这边包工程还可以照顾我,没想到现在扔下我一个人。他打电话说要离开的时候,我是有些不安的,但随后也就坦然了,我已经成年了,总要学会自己生活。和你在一起他是强烈反对的,在他的眼里你是一个书呆子,百无一用。其实我觉得他就是小心眼,因为你和他发生过矛盾。可是我就是喜欢书呆子啊,你那天代表工友们去谈判时,我觉得好帅好帅。他离开了也好,就不会干预我的生活了。”

晚儿深情地表白着,无名牵着晚儿的手,两个人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从五女峰回来,无名回到租住的公寓逼仄的房间内,一头倒在床上,望着浑黄的灯光里闪烁着的灰尘,渐渐地陷入了沉思。全身每一根神经渐渐地、渐渐地安静下来。头脑里是一片蓝的海洋,他仿佛变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人,乘着一叶扁舟,在这无边际的大海上泛游,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压力,没有负担,没有噪音,有的只是悦耳的轻音乐,一声一声地流进心里。

无名正享受着这样的感觉,美妙的,轻飘飘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舒展,他已完全放松下来。一霎时,似乎有了灵感——红叶,那如血一般的红叶呵,那让人感动得落泪的红叶呵!无名想,他应该为这红叶写点儿什么,对,立刻动笔,他急忙从抽屉里翻出纸笔,记录下了他与晚儿在枫叶前的感动。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着桌子上的诗稿,读着每一行字,自己竟也惊讶了,不敢相信自己能写出这样感人的诗句。

无名决定把这首诗歌给报社的胡编缉拿过去,看看能不能发表在《山城周末》副刊上。一想到投稿,不禁有些许激动。他想在这之前先给晚儿读一遍,这个大男孩总是有一些潜在的自卑感。

电话通了,晚儿很兴奋,当听说无名要给她朗诵诗歌时,她立刻屏住了呼吸,认真地倾听着。直到无名读完了,她还在默默地等候着,仿佛电话那端传过来的是一曲永不会完结的乐曲。她的眼睛湿润了,为无名的才情感动着,为那诗歌里面像血一样飞舞着的红叶感动着。

“你看能发表吗?”

“我要是编辑,就一定发!”晚儿总是给无名以鼓励和信心。

晚儿所料不差,胡编辑看完之后激动得拍手叫绝,兴奋得连吸了几口烟,一时呛得咳嗽起来,眼泪也流了下来。说:“我这是感动的啊,好久没有作者送来这样感人的诗稿了。”无名没有想到胡编辑的反应这么强烈,便也坚信了自己写得不错。

“怎么搞出来的?”胡编辑兴奋地问。

“我站在那漫山遍野的红叶前时,心一下子就醉了,是柔肠百转,是撕心裂肺。我敢说,即使再麻木的人,也会被感动得流泪。”无名越说越激动,那天的情景又出现在了眼前。

胡编辑看着无名激动的表情,一连说了几声好,语气却沉缓下来,表情也慢慢地凝固,终于恢复到淡定的状态。无名瞥了一眼胡编辑的神态,心里猛地一翻个儿,一下子从梦境回到了现实,停止了那激情的渲染。

“能发吗?胡老师。”

“说真的,这首诗歌我是真的喜欢,绝对够发表的水平。可是——”胡编辑显得很为难,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好说出口。

“没事儿,胡老师,有什么话你就尽管说。”

“唉,实话告诉你吧,下期副刊的几个版面都已经排满了,社长和报社其他几个领导经常拿一些稿子来让给编排上,大都是他们亲戚朋友的,说评职称有用。唉,我也是没办法啊,那都是些什么文章啊,简直狗屁不通!可我又不敢不给发,就硬着头皮,一字一句地改,改这样的东西,简直如同嚼土!”

无名想象着那些可耻的家伙们拿着那些无聊的稿子来给胡编辑下命令,想象着胡编辑改那些稿子时的痛苦状,他愤怒了,是的,这个从小内心就充满了恐惧的男孩儿,这个唯唯诺诺、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此刻真的愤怒了。这种愤怒是一种无声的愤怒,是一种沉默的控诉。这种愤怒比爆发出来的愤怒还要可怕!无名一直视文学为一块圣土,他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播种着,他容忍不了有人在这块圣土上涂污抹秽。

“你把诗稿留下吧,我去跟主编商量一下,实在不行,留着下几期再发。”其实他说这话时语气很不坚定,因为他没有把握能争得主编的同意,并且下几期的版面早已经有人打过招呼。

无名当然也听出了他的为难,开始有些可怜起这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他默默地从办公桌上拿起诗稿,向胡编辑深深地鞠了一躬,静静地退了出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到家了,无名又拿出那篇诗稿,放声朗读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随之高涨。这个大男孩儿终于落泪了,咸咸的热泪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复杂,外人怕是无从理解的。

5

“这里面有十万块钱,你拿上,对你来说能派上大用场!请你离开我的女儿!”“大官人”从抽屉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包,撂在办公桌上,用右手拍打着纸包,用右眼斜睨着无名。

这家伙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搞来了一大笔钱,工程继续开工了,人也恢复了原先的神采。

“没错,这些钱对我来说是能派上大用场,但是我不会拿你的钱,我也不会离开晚儿!”无名冷蔑地看了一眼那个牛皮纸包,倔强地对视着“大官人”的眼睛。这个财大气粗的资本家盛气凌人的姿态激怒了这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心地单纯的年轻人。

“什么?”“大官人”万没料到竟然在这样一个毛头小子面前碰了一个硬钉子。在他的世界里面,是没有用钱办不到的事,如果有,那就是因为钱不够多。这一次,他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他又拉开抽屉,又从里面抽出一个同样大小的牛皮纸包,拍到第一个牛皮纸包的上面,用食指和中指在上面点了点:“这样,可以了吧?”他不相信一个刚毕业不久还没有找到糊口的工作的年轻人对这么多钱不动心。

是的,二十万元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是小数目,无名的确有些动心了,但也只是有那么一瞬间。那一瞬间他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倔强。他对着“大官人”冷笑了一下:“你以为用钱什么都可以买到吗?你懂得什么叫尊重吗?你知道什么是人类最本质的情感吗?你知道晚儿最需要什么吗?你知道你在她心里是什么样的吗?”

“这——这——”“大官人”拍在牛皮纸包上面的手抬了起来,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最后两只手不停地搓了起来。

站在他对面这个他认为的毛头小子的一连串发问竟让他无言以对,的确,这是两个世界观完全不同的人,在他的内心里,早就认定钱是无所不能的,至于那个年轻人说的尊重、最本质的情感等等都是子虚乌有的,即使真的有,也完全可以用钱买来。对,如果买不到,就是钱不够多。

他今年五十几岁,商海沉浮三十载,经见得太多了,可是不管遇到多大的麻烦,他只要从抽屉里面抽出一个或几个牛皮纸包来,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再大的困难也立即烟消云散。可是今天,面对这个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的年轻人,他的内心深处竟隐隐有了一丝挫败感。这是他博浪商海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体会。就连工程烂尾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他知道只要搞来钱,一切都解决了。但是,面前这个毛头小子他却搞不定,那内心深处的挫败感开始蔓延开来。但是,他毕竟经历过风浪,是不会轻易认输的。他长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那种挫败感渐渐退去,又恢复了往日目空一切的神态。

“说实话,年轻人,你这种不为金钱所动的精神确实挺让人感动,可是,光有情怀有用吗?你现在养自己都是个问题,怎么给晚儿幸福的生活呢?是,晚儿认定你,可能你有些过人之处,可是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才会有出头之日?也不怕告诉你,我已经给晚儿找好了婆家,是我生意场上的一个朋友,家业比我大多了,晚儿毕业之后嫁过去什么也不用干,只管享福就是了!你能给晚儿什么样的生活?去菜市场跟小贩讨价还价?还是为了几毛钱的水电费算计来算计去?”

“这——”这个骨子里向不认输的倔强的年轻人的确不能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毕业这么久了还没有找到一份稳定点的工作,吃了上顿都不知道下顿在哪。的确,光有情怀是解决不了饿肚子的问题的。

他是有着一个不小的理想,想要通过写作安身立命,甚至能够著作等身。可是,眼下他连下一顿饭的出路都不知道在哪里,还谈什么出头之日呢?他终于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

“小伙子,你好好想一想,不着急,想明白了过来找我,这二十万元我先给你保管着。”他已经看出了无名内心在残酷地挣扎,以他多年的阅人经验判断,面前这个年轻人最后一定会败在他的手上。如果一个人的弱点不在金钱上面,那就一定在他的情怀上面。显然,无名属于后者,而他用无比锋利的矛一下子刺中了这个年轻人内心深处那份柔软的情怀。虽然没有流血,但也痛得足够要了他的命。

无名转身离开了,两条腿很沉重,走得很艰难,从那张摞着两个牛皮纸包的办公桌走到门口,仿佛走过了一个世纪。

当他走出来的时候,艳阳正高照,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已经流尽,整个身体只剩下一副皮囊,全然是空的。他终于支撑不住,靠着一棵柏树蹲下去,蹲下去,最后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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