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客借烘

我看小说喜欢把自己代入最弱小的那一个,也就是说喜欢和最弱小的那个共情。比如《花和尚大闹桃花村》中,鲁智深在桃花山上住了几日,见李忠、周通不是慷慨之人,只要下山。两个苦留不住,便下山取财当路费,与智深送行。

李忠、周通下到山边,劫了两辆车,搠死了七八个客人,和着凯歌上山来。我当时把自己代入被搠死的客人了。“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尽被搠死七八个。”从那以后,我开始吭吭哧哧每天坚持跑步了。在这之前,我号称“移动界的天残星”。山夷海自涸,我足终不移。那是因为我还没看到李忠和周通搠人......

被忠通二人一衬,有人说“梁山上只有一个半好汉,一个是鲁智深,半个是武松”,我信了。我虽然信了,可是五台山上,半山亭下担酒的汉子表示不信。比起行侠仗义的鲁智深,我更共情卖酒的汉子。那一天,晴明得好,智深坐在山亭的鹅颈懒凳上正想酒。一个汉子担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

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 智深想要买。汉子解释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

智深非要买。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当踢着。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我看到汉子被“交当踢着,半日起不得”,好像是我被交当踢着,半日起不得。跑步也不管用了,整个人都不行了。只能祈祷担酒的汉子想练《葵花神功》,自己下不去手自宫。鲁活佛用脚帮他自宫了。他还要谢谢活佛呢。

毕竟李逵、林冲、鲁智深、武松,都被明代思想家李贽看作“活佛”、“上上人物”。他们自有金光闪闪、亮瞎我钛合金狗眼之处。亮处先不说了,今天读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侯火烧草料场》,林冲杀了差拨、陆虞候、富安三人后,提了枪只顾走,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投到一间草屋来。一个老庄客,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林冲走到面前想借火烘一烘。庄客道:“你自烘了,何妨碍。”

金圣叹在这一章开篇批评道:“庄客借烘,恩情朴至”。林冲把湿衣服烘得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想要买酒吃,老庄客解释道:“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勾,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

林冲越要吃。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  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 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掸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

据说这是林冲破天荒第一次,自称“老爷”。也是破天荒第一次,说出“快活”二字。而我,我不是林冲, 我不会武功,我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觉得脸上很疼,我就是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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