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是一名平凡的乡村医生,他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家乡的黄土地,还有那些他挚爱的乡邻。
2022年12月初,新冠管控放开,疫情开始大流行,虽然家里人考虑到爷爷年事已高,都极力劝阻爷爷不要继续坐诊,但是职业的本能和一生养成的习惯,促使爷爷风雨无阻,坚持给乡亲们看病。12月底,爷爷不幸感染,日常辛勤的劳作,叠加以往的基础疾病,爷爷倒下了。2024年8月31日上午10点20分,亲爱的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爷爷是建国前出生的人,他的一生历经了共和国几乎所有的大事件。青少年时期,正是长身体需要营养的时候,经历了1958年的“三年自然灾害”,当时全国的粮食都不够吃,而信阳地区尤为严重,和绝大多数老乡一样,只能依靠麦麸、草根、树皮充饥,爷爷的母亲也是在那些年去世的。经历过苦难岁月,爷爷对粮食异常珍惜,我还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教导我“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之维艰”,虽然那时的我不全明白话中的意思,但是平日里吃饭时剩下的半个馍,洒出的一粒米,爷爷都会留存起来或者吃下去。太爷爷在的时候家里较为殷实,爷爷小时候只需要一心一意读书,没怎么干过农活,好在爷爷酷爱读书,《朱子家训》、《左传》、《韩非子》、《古文观止》等经典名篇,爷爷背的滚瓜烂熟。过年期间,爷爷的大脑因为病毒的入侵,造成负责数字计算区域受损严重,为了做康复训练,我把小时候爷爷经常给我讲的古文名篇说给他听,没有想到他居然还可倒背如流,完全是刻在骨子里的模样,比我记得还熟练。爷爷热爱读书,如果放在当今社会,本应在学习的道路上小有成就甚至大放异彩。可惜生不逢时,在本应该上大学的年纪遇到了“文化大革命”,“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漫天飞舞,以学习为耻的浪潮席卷全国,爷爷不得不中断学习,下乡务农。
因为从小没有务农的经验,突然放下书本,开始做农活的爷爷,显得很笨拙,而那个时代的农活又异常繁重,爷爷只能有样学样,插秧、搪秧、割稻、碾谷、种小麦、收油菜、剥麻绳、拔花草、用木头水车抽水灌溉,虽然速度和质量都不如庄稼熟手,但爷爷一样没有落下,亲力亲为干了几十年,未曾懈怠。只是使用耕牛犁地耙地,爷爷一直都没有学会。可以想象,那段岁月爷爷的精神一定是极度痛苦的,身边没有可以沟通交流的人,他感兴趣的事情,不仅别人无法理解,甚至“读书”在某种程度上有些不合法。我在中学时期,一度对“文革”期间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可每次向爷爷提起,爷爷总是说:“提那段岁月干嘛,那是个黑白颠倒的岁月,一切都乱套了,真羡慕你们生活在一个好时代。”
既然闹“文革”不让读书,又不能继续上学,爷爷只能“曲线救国”,那时候基层的医疗资源匮乏,医生紧缺,爷爷将全部的读书兴趣,转移到了学医上。他拜了村里清末的“王秀才”为师,刻苦专研,夜以继日,精研岐黄之术。据奶奶讲,后来爷爷有了爸爸他们,白天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医书,夜里孩子睡着了,就点起煤油灯继续看,日积月累,从未间断。爷爷虽然在医学技术上,没有惊世骇俗的创造和突破,但是他的医德一直为乡邻称道。前些年,我去隔壁村吃席,席间有一位老人和别人说起,来我爷爷这里看病的经历,大致的意思是,爷爷诊断后并没有开药给他,而是说他这个病重在休养理疗,用药的效果不大,没有必要花浪费钱抓药。他描述时言语间多是钦佩之情,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也暖暖的,毕竟医患之间的信息差极大,如果从盈利出发,随便开点药,患者也是无法发觉的。对比起自己有一次感冒,杭州的药店给我抓了800多元的药,我也很钦佩爷爷的这种行为。这种分文不收的诊断,对爷爷来说是家常便饭,其内在依靠的是自己的良知,是对乡邻辛勤劳作挣钱不易的悲悯。因为自己早年农耕的经历,爷爷多次和我说,“农民的生活太苦了,尤其是在农村生活劳作的老年人。”
爷爷为人谦虚忍让,始终处于一种静水流深的“渊默”状态。经年累月的治病救人,也有过不少大医院没有医好的疑难杂症,后来被爷爷治好的例子,患者送来的锦旗、牌匾,爷爷从不张挂,而是说:“这完全是靠天地药石自然的力量,还有患者的自我疗愈能力,自己并没有起多大作用,挂锦旗完全是贪天地之功,图虚妄的名声,万万做不得”。忍让是爷爷给我的又一个深刻印象,农村地区资源匮乏、人口素质不高,经常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大动干戈,邻里之间吵的鸡飞狗跳。从我记事起的二十多年里,爷爷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争吵,即便发生了别人侵占我家的耕地,这种农村地区绝不能容忍的事情,爷爷也是淡淡地说“千年土地八百主,让他三尺又何妨”。奶奶偶尔抱怨爷爷“没本事,没脾气”,别人骑上头了,也不去争夺,爷爷只是呵呵一笑,从不争辩。而我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兼容,一者自己不值得为了这等小事儿去生气,二者为了这些蝇头小利费尽心机的人,也是个可怜人。
爷爷的一生是那么的平凡,一辈子去过最大的城市是南阳,没有看到过大城市摩天大楼的繁华,也没有坐过飞机,甚至没有坐过火车,更不用说高铁,不会骑自行车,最多的出行方式是步行。河边老家与诊所之间的路需要二十多分钟,爷爷走了一辈子,两万多次的来往间,有自己的踽踽独行,有邻里的热情招呼,有急诊的一路小跑,有年迈后的步履蹒跚。爷爷常说,他小时候家里挂着一幅西湖十景,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看西湖,看看钱塘大潮,可惜这些愿望最终成了泡影,也成了我终身的遗憾。“当时只道是寻常”,以后再也不能在睡懒觉的时候,听到爷爷叫我起床的声音了;再也看不到在书架前,徘徊踱步的熟悉身影了。有的只能是无尽的回忆,儿时爷爷给我买的馍馍,给我讲的故事,教我背诵的诗词古文,还有为我树立的处世榜样。
爷爷是一名平凡的乡村医生,他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家乡的黄土地,还有那些敬爱着他的乡邻。他的一生虽说平凡,但并不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