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柴捆的木船吃水很深，船帮几乎与水面齐平，天色黯淡，水面又结满厚冰，所以船行得很慢。

当木船靠近屋后的码头时，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刻。我全身冻得僵硬，扶着身后倚着的柴堆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半晌，麻木的腿才恢复知觉。芦苇荡割柴的这一天，粗砾又狂野的风把人吹得晕头转向，双脚在半湿的胶鞋里泡成烂山芋，又疼又痒，明天就是给一缸金子，我也不去了。

不消说，母亲和哥哥嫂子，他们除了吹了一天的风，还出了一天的汗，而且，他们多少个冬季都是如此，每个冬季的多少天都是如此，他们是如何承受的?

二哥累得一屁股瘫在凳子上，叫把柴捆留在船上，明天再搬上捱（方言：岸）），母亲说不行不行，要是夜里下雨打潮了芦苇怎么好？母亲做事讲究一鼓作气，不喜欢留尾巴。

二哥扯着嗓门跟母亲争吵，十多分钟之后，犟不过母亲，只有硬着头皮上，终究没有撂挑子。这个时候，倘若父亲早把鸭群收进鸭圈，从芦苇荡里上来，不用多说，第一件事就是扛柴捆上捱。我和姐姐帮着二嫂一起做饭。

一堆柴从芦苇荡运回家，并不扛上岸就完事，码柴堆柴才大有讲究。既不能斜逸旁出，又不能留下空隙，柴捆与柴捆堆在一起，得像齿轮一样互相咬合互相掣肘  ，彼此压得紧紧实实，如果压得松垮垮，柴堆会像抽掉一块拼图的积木，瞬间坍塌。

父亲手拿铁叉站在高高的柴垛上，母亲和二哥合力叉住地上的柴捆再高高举起，父亲用铁叉接住递上来的柴捆，码在柴堆的间隙处，再用脚死劲踩一踩。既累又饿，如果再配合不好，父亲和二哥就会齐齐对着母亲吼叫。

胳膊断了，马灯不晓得举高一点?

唉吆喂，眼睛瞎得啦，铁叉都快戳到我腿肚子了?

一天到晚吃的尽是土跟灰，是的啊？柴捆举在半空直晃！

苦不死，拼命割，拼命割，就不能早点嘎来?

明天堆柴不行，非得今晚，日子被狗衔去啦?

……

除了二嫂性子绵软，一家人都是点火就着的急脾气，所以，从搬柴捆上岸开始，父亲与二哥就在对着母亲大声嚷嚷，好像让他们割柴就是母亲的错，让他们累不得安生还是母亲的错。母亲不能争锋相对，怕他们撂挑子不干，只敢低声嘀咕与抱怨：要是我能撂柴捆上堆，还用得着你们？整天吃吃玩玩多好啊，一点不用生气，可是 ，吃的玩的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柴堆码好，还要找来塑料薄膜覆盖在柴堆上，四周的边角压上重物，再用麻绳绕着柴堆拉紧拉实，最后，把绳头牢牢地系在树干与木桩上。这样的话，风掀不翻，雨打不湿，湿透的柴捆如果不及时晒干，就会发霉烂掉。

做好这一切，已接近半夜，此时，青菜卜页炖猪肉的香味，从锅屋里溢出来，直往人的鼻孔里钻。一家人围坐木桌前，父亲和二哥端起小碗，滋溜一口老酒，咂摸着油汪汪的猪肉，满脸的舒泰与满足，一天的累死累活终于劳有所值。

第二天星光黯淡时分，在母亲的唠叨声中，二哥二嫂又撑船去荡里割柴，暮色沉沉，又撑着吃水很深的一船柴往回赶，接着往岸上扛柴、摞柴、覆盖塑料薄膜……日复一日的劳作，周而复始的鸡飞狗跳。

母亲把芦苇视若珍宝，有时自家滩涂的芦苇割完了，又去寻觅多余的部分。总有一些家境好的人，或是吃不了割柴的苦，或是看不上芦苇的廉价，舍弃了这一份自然的恩赐。

份内的活，父亲和哥哥还控制不住脾气地骂骂咧咧，何况多余的活?但无论他们怎样骂天骂地，母亲一概不理，有时跟我唠叨几句，要是把他们的骂句句当真，那不得活活地气死，日子还要不要过？

临近腊月二十，门前屋后堆着小山一样的柴垛，母亲走进走出，仰头望上几眼，脸上浮出若隐若现的笑，她的心里应该是踏实的，这才开始一心一意地忙年。

烧水杀猪扯下一捆柴，蒸包子扯下两捆柴，炒瓜子花生扯下三捆柴，炸年糕油煎肉圆，又扯下一捆一捆的柴……这个时候，哥哥和父亲就不会说芦柴割多了。

我利用寒假，每天坚持打柴帘，双手被麻绳尼龙线勒出深深的裂痕，也不收工。待到寒假结束，积攒的柴帘卖掉，我的学费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高中三年的假期，我都是在打泊子（编柴帘）中度过，很少出去玩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