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些老天的惩罚,都是报应。
我自幼双亲亡故,少年时靠着偷鸡摸狗勉强养活自己,十六岁上跟着一个远方的表亲吹唢呐,那时候红白喜事我们都会去吹上一段,蹭主家一顿饭、几盅酒、运气好了还能有根烟,就是很满足了,晃晃荡荡到了二十多岁。二十多岁的孤家寡人,从事一项游手好闲的行当,吃了上顿找不到下顿,眼看着就要成为一个光棍,心里还是着急的,面子上总过不去。可家里就一孔窑洞,谁家会把闺女嫁过来呢。
拖到二十七岁那年,村头的秦寡妇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双腿有残疾,站不直,就像被人在膝盖打了一棍子,两个膝盖弯曲着。我不乐意,我手脚好好地怎么能娶个残废,赖了大半年,看着同龄的人都快抱第二个孩子了,实在抗不下去了,想着瘸子就瘸子吧,好歹也是个媳妇,就这样,她进了老苟家的门,在那孔破窑洞。她就是云花,名字是她死的时候我才知道的。至于秦寡妇为什么给我说对象,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收了云花家的钱,打发掉一个瘸子。云花从进门,我就没正眼看过她,和一个瘸子一起过总比老光棍的名声好听。
就这样四年里,窑洞里先后有了小枝和林子,我依然在外面晃荡,并且渐渐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我喝的并不多,但是只要喝了酒就会动手,我第一次动手的对象就是云花,之后的对象也只有云花,一直都是她,我他妈就是个混球。
我游手好闲,很少给家里给钱,挣的钱甚至不够我喝酒,我不知道云花和两个孩子是怎样活下来的,我也根本不关心这些,有钱了就出去喝两盅,喝多了就发酒疯,打云花,孩子们这时候都躲得远远的,有时候出去比较远的地方吹唢呐,几天都不回家,,我想那时候,云花和孩子们应该是最幸福的吧。
陈娟是我在外吹唢呐时认识的,她是戏班子唱戏的,人有几分姿色,老公外出打工几年都没回过家了。她在外面应该有好几个人,和我开始也只是露水情缘,后来次数多了,我还会带她回窑洞,云花和孩子们,他们漠然的接受了这种事情,现在想起来,我真是作孽啊。
那几年的荒唐事,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就像记忆中云花的脸,永远是模糊的,但孩子们漠然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晰。
云花是在我四十七岁那年走的,小枝刚刚嫁出去。那晚我喝多了酒,回家对云花动了手,便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冷的很,北风从窑洞的各个缝隙灌进来,云花的身子都已经有些凉了,林子坐在炕头定定的盯着我。
丧事一天后就草草的办完了,直至下葬,我没有流一滴泪,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叫云花,嫁给我时18岁,死的时候38岁,这个始终面容模糊的憔悴女子,在这二十年里,给老苟家生了两个孩子,养育他们长大,承受着我的暴力和漠视,死于一个寒冷的冬日,死因不明,没有人关心这些。但大家都在背后说,这个可怜的人啊,老苟就是个畜生,他们说的对,我就是个畜生。
小枝再没回过家,林子在第二年外出开始打工,这个破窑洞就只剩下我,我的生活依旧,喝酒赶事四处游荡。
五年后,林子带着一个四川姑娘小静回来了,也就是那年,我把腿摔折了,喝酒走夜路,我活该。
小静黑黑瘦瘦,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速极快,我想那就是她的家乡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偏远贫穷的西北小镇,林子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他对我很冷漠,不过我并不在意,他能让我留在这孔窑洞,供我吃住已经很不错了,我腿断后便不再出远门,也生出了好好过日子的念头,开始在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小静是个善良勤劳的好姑娘,她不嫌弃家里只有一孔窑洞,和林子在窑洞里搭起了一张木板床,用棉被隔开后就这样住了下来。她在县城打工,不怕苦也不怕累,她话很少,但从来没有嫌弃我,不像林子那样漠视我。我想林子能娶她,便是我们老苟家天大的福分。
“我们不结婚”林子语气生硬的说“她没有身份证和户口本,她是偷跑出来的”
“你把人家闺女拐出来的?”我惊讶中带着气愤。
“没有,她爹要她嫁老头,她没办法才跑的”林子话锋一转“你以为人都和你一样没皮没脸,家里有老婆还出去招惹别的骚女人”林子眼神凶狠,我莫名感到害怕。
这是林子和我说过话最多的一次,之后他便不再和说话,也禁止小静和我讲话。我没有养育他,便没有资格说他,他供我吃穿,让我活着,只是因为我给了他生命,我渐渐的也接受了这个现状。好在家里的情况也慢慢地好起来了,院子里盖了两间平房,老苟家算是让林子和小静撑起来了。更可喜的是,小静来家里一年后生下来大果儿和小果儿,一对双胞胎丫头。林子打工在外,我打电话报喜,他的反应淡淡的。我雇车把小静母女三人接回家,看着她们,我觉得我的人生能到这个时候,真是老天爷给我馈赠。年轻时小枝和林子出生,我没有抱过一次,想不到我还有抱孙子的机会,我帮着小静照看她们,林子寄了好些钱回来,我都给她们买成补品。婴儿的哭声让我感觉到心里踏实。我想就算林子和小静没有结婚证,但孩子都有了,就是夫妻了,等到孩子长大些,他们兴许可以带着孩子回小静的老家看看。我有时候会在小静跟前念叨这些,她有些局促不说话,但我知道,她肯定是想家的,纵使她有一个混账像我的爹,肯定会有一个善良像云花的娘,小静一定是惦记她娘的,她现在做了母亲,更能体会母亲的思念吧。
等到大果儿和小果儿过了两岁,小静又去县上打零工,林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钱还是一如既往的往家里寄,家里的院墙也盖起来了,还有气派的门楼,这些都是小静操心的。但是我却越来越担心,我总让小静去找林子。
“你们是夫妻就应该在一块,哪有这样一直分开的”
“大果儿小果儿都想爸爸,你让他多回来回来”
“你们要是觉得带着孩子打工辛苦,放在家里我看着,你们总得在一块,在一块才是个家啊”,小静总是低头不说话,我说的多了,她讷讷的说:爹,林子他,他不接我电话。
孩子们四岁那年春节,林子比之前提早回家了,小静很高兴,我也高兴,一家人整整齐齐,年三十小静在家炒了好几菜。傍晚的时候,林子带着大果儿小果儿去给云花上了坟,我远远地看着,始终没敢上前。
初七刚过,林子就带着小静、大果儿小果儿进城了,我的心也放下了,开始过起了农村留守老头的生活,拖着一条腿在村头晒太阳,,和老头老太太吹牛,村大队有个活动室,我偶尔也会去吹唢呐。我常常在晚上给小静打电话,听大果儿和小果儿在那边闹着,大果儿稳重,会给我讲她们的生活,小果儿就只是一味的闹腾,常常听到林子发脾气了,小静就会赶紧挂掉电话。有时我坐在家门前,对着云花坟的方向,给她讲林子小静大果儿小果儿,日子一天天的过,我想云花也看得见。
又一年的春节到了,林子带着大果儿回家了,我问小静和小果儿去哪儿了,林子根本不理睬我,大果儿告诉我妈妈和妹妹回妈妈家了,我的心稍稍的放下了,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年三十的晚上,小静打电话给我,一直哭着:“爹,你让我回家吧,我什么都能做,就让我在那个家里吧”
“你不是带着小果儿今年回家了吗,过完年就让林子接你回来,是不是你爹对你不好啊”
“爹,林子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我哪里有家啊,我娘已经死了,我就只剩下你们了,爹,你让我回家吧,让我看看大果儿”小静哭的撕心裂肺,小果儿也在一边哭“爷爷,我想回家,我想姐姐,也想你”
“好好,乖,不哭,我问林子,我问他......”
林子在外面喝了酒回家,我拽着他问“小静和小果儿呢”“丢,丢了,她们自己过,都丢了”林子挥着手不耐烦的说
“小静是你的老婆啊,怎么就能丢下啊”我着急
“老婆,没扯证怎么能算老婆”他梗着脖子“我妈和你扯证了,是你的老婆,你不是也丢下了她吗,你把她打死了不是”
“胡说什么,你妈怎么会是我...怎么会...”
"老不死的,就是你打死我妈"他朝着我的心窝重重的踹了一脚“就是你,我看见的,你就是这么打我妈的,然后她就死了”他在我的瘸腿上狠狠的踢了两脚,骂骂咧咧的往屋里走“别他妈管老子,轮不到你他妈管老子”
那晚之后林子几乎不回家,他也不出远门了,就在县城里混着,小静不停的打电话,我都不敢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是懦弱的。一个六十多岁的瘸老头,能做什么呢,年轻时游手好闲打老婆,老了更没有什么出息。大果儿却是出奇的安静,她整日的陪着我,也不说话,也不找妈妈,就在我身边悄悄的坐着。
“爸爸喝酒打妈妈,妈妈的头破了,在流血”一日大果儿突然对我说:“妈妈带着我们跑,可小果儿吓哭了,结果爸爸追上来,把我抢回来了”大果儿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爷爷,你说妈妈和小果儿逃了没,我长大了还能找到她们吗?”
大果儿一直没抬头,瘦小的身子在太阳下投下小小的身影,让我想起了云花,我老泪纵横。
林子在县城找了个女的,一个出名风骚的女人,大家都说那女的是个骗子,已经骗了好几个男人了,可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一个月还是会给家里的卡里打点钱,我就给大果儿攒着,我想也许真的等大果儿长大了,可以去找小静和小果儿,她们肯定会等到她的。
陈娟又回来找我了,那么多年了,我们也没见过面,她那个外出打工的丈夫死了,她也是听别人说的,工地上的脚手架散落砸死的,赔了好多钱给她媳妇,但不是陈娟,是工地上另一个女的。“也不知道她是假的还是我是假的”陈娟笑着说,反正也没过多久,就当没这人吧。
我起初是不愿意的,我又瘸又老,也不要面子,可是还有大果儿,她会被人说闲话。可大果儿亲近陈娟,她叫她奶奶,叫的陈娟心软,她这一生没儿没女,突然有个小丫头叫她奶奶,她的心都要化了,她们看着就像天生的祖孙俩,我想这世上也许真有缘分,苦难的人会感受到苦难的人吧。
日子就这样越过越久,我已经是一个垂暮的人了,腰越发的猫下来,像条老狗一样盘踞在家门前。我经常会盯着云花坟的方向,有时候会看到小枝,有时候会看到林子,还有小静和小果儿,可从来没看见过云花,我还是记不起她的面容。
我这一辈子啊,出生就没有父母,老天怜惜能长大成人,还给了我一个老婆,可我混蛋不惜福,打死了老婆,女儿嫁出去再也没回来,儿子有了个贤惠的儿媳,可他也不惜福,喝酒打老婆,打跑了媳妇儿,留下个可怜的孙女儿。
人这一生,是有天道轮回的,我做下的孽,报应在我的身上,我儿子身上,我希望老天再怜惜怜惜我,对我的孙子稍微好点,她们都是可怜人儿,让她们能平安长大,让她们能团聚,苦难就给我这个畜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