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处面西山。天气好的时候,就可看见山势绵延。虽有高楼不时遮挡,但是绵延之势不绝,就让人不免想起熟悉山里的景致,想起曾经一起登山的人,想起在老松下喝的那壶清茶来。
一回到北京,积习就顽强地回来了。每天早晨还是在博雅锻炼,看那个看过无数次的中庭,中庭除了树木花草,除了细水游鱼,也经常变换一些小装饰。记得有一年平安夜,和女儿泡在温泉里,看中庭变幻的灯光,看似在灯影里雀跃的小鹿。水是温热的,窗外却似随时可飘雪,那一刻,今夕何夕。
前几日和朋友喝茶时间过长,茶也浓了些,结果真的出现茶醉,一直到凌晨两点多才朦胧睡去。睡不着的时间里,仔细回想了许多事,最后就定格在过去的两年里写废的文字上。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对我而言,写字是一种癖好,高兴、不高兴可能都会写几笔。有时坐下来写东西,感觉如同铺开宣纸,蘸好墨,不知道今天下笔会让自己超有成就感呢,还是为某些败笔懊恼。写字是一个奇妙的经历,你坐在那里,似乎是有想表达的,可是真的不知道这些文字会带你向何处去。文字有自己的精灵和神韵,似乎也有自己的方向和命运,你坐在那里,由它们引领,写完后过一段时间再看,似乎觉得那竟不是出自自己的手。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一个朋友看出是一气写出来的。确实有这样的时候,可能几千字,很快就一口气写出来。但是也有的时候,可能写到多一半就做别的什么去了,后来这段就怎么也接不上去,怎么接也是别扭,有的文章会开很久的天窗。但通常我还是会把这些篇幅很短的开天窗的文章补齐,尽管断续之感很强,但还是会补缀好,有强迫症的嫌疑。我集中想到的写废的,是有两个写的很长的、后来也觉得无法补缀的大篇幅的文章,估计加起来有接近二十万字。出国前的春天,在北京写了十几万字,后来眼疾有些严重,就搁在那里了。在波士顿的春天写了大约五万字,也是搁在那里了。无法补缀的原因很简单,一个短篇幅的,再断续,你也还是知道大致的方向,写得不好也还是能走出来。大篇幅的,是曾经想过一个大格局,可是时间断续,你自己可能已经不在那个格局之中了。不能把自己放进去,自然也就出不来。短的可以补叙,长的不可。
那天晚上就在想我那沉默的字们。后来可能茶醉慢慢消失中,才真的想明白了,真正在过去的两年里让我有了一点进步的,不是那些可以成篇拿出来的文字,是那些我再也接不上的文字。是那些一字一句,伴着我晨昏的文字,一点点塑造了新的思想角度,一点点给了我新的思考和选择。看不见的,也许才是最重要的。
昨晚和朋友聊天。朋友最近在投身蒙特梭利教育,聊得很多,和聪明人聊天确实快乐也很多。后来不能避免地谈起教育,忽然明白,我们讨论的很多话题和问题,其实是我那能够拿到桌面上的字;但真正重要的,是我那永不能面世的文字。我们很热衷于讨论各种攻略,各种规划,那其实对人生来讲,完全是没有决定作用的小短篇。我们教育的根基部分,根本与这些无关。前些天扫过一篇文章,没细看,标题是《最好的学区房是自家的书房》。大致意思如此。现在的教育看似轰轰烈烈,从国内到国外,天上地下求之遍,其实并不一定有大家追寻的正解。以前好像有一篇很火的文章,是一个妈妈在孩子留学后的反思,那篇文章我印象很深。我实在搞不懂一个大学生的择校和在校的学习生活的反思为什么会出自妈妈之手。妈妈真的是特别认真思考、行动能力也很强的妈妈,但是最后反思的点还是在技术环节的多,比如选课等等。我们似乎没有人相信抛开技术环节的重要性,可是真正的规律就是那些看不见的在起最重要的作用。如果对一个问题想深了,会发现自己的动作极少。在想不懂的时候,才会东一下、西一下频繁出手。大音稀声,大象稀形。估计什么时候培训机构和出国留学的市场都没那么火爆了,我们的教育可能真的实质性地前进了一步。
世界和我们的关系,似乎也如同甲方乙方,在自己能量不够强的时候,会特别相信自己要适应周遭的环境;在能量足够强的时候,会特别想改变周遭的环境。我们在适应的时候,其实是把自己放在乙方的位置上;在想主动选择和改造的时候,我们才活成了甲方。在从乙方到甲方的路上,太多的荆棘路。
前一段帮朋友做的微信讲座上,提到择校时的心态。其实我们才是甲方,学校可以拣选或者不拣选我们,但是最后决定去哪所学校,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决定。众人趋之若鹜的,也未见得对我们就是适合的。可是我也明白,这话听起来特别傻,可能傻到没有人相信,如同我那些沉没的文字,傻到没法让人看。可是这些最傻、最笨拙的,往往是推动我们的最终极力量。
茶醉引思绪走了很远,我却不敢再尝试了。夜里极安静,安静到似乎听到心事流转的声音。那一刻,是我和那些从不能被人看到的文字共处的时刻,我和它们相遇在那么多的时间,晨晨昏昏,它们予我的快乐和沉醉,它们予我的成长。它们永远不被人看到,却是我记忆中非常珍贵的部分。希望有一天,我真的想起对女儿的教育,想到的,也会是这样厚重的无用的部分,它沉淀在我心里,也沉淀在女儿的人生里,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
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就是夜莺的歌唱。可能只有一声啼啭,却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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