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永不停滞。园田海未常常不经意这样想着。假如把时间比作一条长河的话，那么自己所处的位置，既不在那高山之上的源头，也不在河流尽头处一望无际的大海。

她处在哪里呢？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像裸着双脚的人儿，站在河流的正中央，任凭冰凉的河水流过她的双踝，河谷的清风拂过她的面颊，她感觉到有河底的鱼儿戳弄着她的双脚，然后机灵地抖动着轻盈的尾，流向下游。

哦，下游。

下游。

原来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事物，总会消失、总会流逝，流向所谓的下游，流向所谓的远方。

1.【跃迁748年5月3日】

园田海未被一则报错提示惊醒。

“滴——滴——”

她揉了揉眼，很不适应突然被叫醒的感觉。显示端上提示着计算机运算到第256万条方程的时候运算终止了，进程42%，提示参数错误，无法继续运算。

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做这种精细运算的活。园田海未苦笑着，伸个懒腰一撑身子，房间角落里有几个巨大的保险柜，里面封着海未手写的运算过程，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她从标有“2000000”的柜子开始找起，在一片花花绿绿参差不齐的标签里头把一张纸抽了出来。

在这个生态环境严重恶化的时代，用纸张是违法的，因为造纸必须用到植物纤维，而现在的植物，仅仅存在于实验室里。现在的分析化学高度发达，一切物质都可以用化学手段合成，植物的存在似乎并不需要了。不知怎的海未对纸张有着某种特殊的执念，她曾冒着被逮捕的风险，在黑市里买了一台在这里被称为“上古机器”的造纸机，还有已经被禁令销售的木浆草浆原料，自己动手造纸。她执拗地想要从自制的纸上找到一点点以前的印记，纸张表面不平整的疙瘩和的碎屑，还有某种植物纤维的清香，似乎成为了连接着她体感700多年以前的记忆的唯一纽带。

以前的记忆？

什么可定义为“以前”？是在此之前的每一秒吗？

海未捏着那一张写满运算过程的纸回到工作台。超弦计算机自动终止了运算程序，风扇嗡嗡地响着，桌角的咖啡凉了（但海未不喜欢喝咖啡）。

运算纸上密密麻麻的符号，用橡皮多次擦改的痕迹十分明显。海未皱起了眉头，某种厌恶感油然而生，她愤然将手里面的纸揉成一团砸在桌面上。

她讨厌惊醒。只是因为惊醒过后，她就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时间”了。

她一把跌坐在椅子上。

可笑极了。

这里没有时间。这里的“时间”，居然要用一种叫做熵度值的物理量来衡量。

2.【公元2010年10月14日清晨8时】

“绘里ちゃん，有消息么？”

门方才被推开，被唤作绘里的高个女孩就站在门口，紧紧握着拳头，没有说话。

“别着急。你也累了。”穗乃果轻声说着，只见到绘里眼睛红肿着，显然一夜未睡，长袖训练服上沾满了草叶和泥土的痕迹。这是她们第二次的合宿，去到真姬家位于野外的别墅。本来是一次愉快的行程，结果没想到海未和小鸟在昨天夜里忽然两两失踪，行踪不明。在绘里的再三追问下，穗乃果隐隐只记得她昨天夜里睡着的时候听到两人的交谈，说什么在这里商量讨论不好会影响到成员休息，然后就从帐篷里出去了，然后她们俩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绘里ちゃん，你快回去休息吧……警察局的人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我再和他们一起出去看看……”

穗乃果也是刚刚醒来，方才还做了一个梦。

梦见两个人就在不远处，并排站着，穗乃果想要叫她们回来，可是无论她怎么叫喊，声音似乎永远无法到达她们那边，两边的景色正在倒退，就在自己即将跌入深渊之时，她醒了。

3.

跃迁748年。

这是海未写在日记本上的年份。

是的，这个时代没有时间。海未花了将近500年的时间才真正明白，时间这个概念在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自己生活在一个高能量、高维度的时空，一切能量的最小单位不是量子，而是某种叫做熵的东西，将熵定量化，变为熵度，其数值大小可以描述系统的混乱程度。在这里，除了空间三维，多出来的维度即是时间维度或者一些目前人们尚未理解的维度。在以前的时代，时间可以比作一条单向的一维轴，轴上的刻度就是时刻，清晰明确；而现在的时间是多维，即时间的表示不能仅仅使用一个数值，于是时间的概念就混乱了。但是依照海未的人格，她必须要自己定义时间，这也要归功于她以前的规律作息——就算外部时间怎么变化，内部的作息规律是不会受到太大影响的。于是海未根据自己的作息规律定义了自己的“时间”，并将之记在日记本上。

在日常生活中，海未注意到了自己的熵度值和别人有很大的不同。一般来说，人的熵度值和所处的环境相近，而海未的熵度值比正常情况下低很多，这便显示出海未和这里人的不同。

他们都是“古代人”，具体来说，他们是借由跃迁（在这个时代的定义是时间和空间的跳转）来到这个高维度世界的人。

在“古代”，熵度值低而稳定，不易发生跃迁；在这里，熵度值高，人们像绕核旋转的电子，个体高度无序，易发生跃迁，而系统总体稳定。

基于这样的原理，在这样高熵度值、高维度的背景下，跃迁的几率会更大。所以海未喜欢待在室内熵度值比较稳定的地方，室外的熵度值太高，时不时就有莫名穿越而来的“古代人”出现在街头。海未在这里的正式工作是语言学校的古代语老师，负责相关人员的培训和接济工作，而推演公式是她工作之外的一个爱好、或者一个执念——

虽然说这个“爱好”持续了数百年，虽然她自己认为她的理工科基础薄弱，虽然她心里面明白这个时代没有人会帮一个蠢蠢的古代人做那样蠢蠢的事——

但是她不想放弃。

几百年都过去了，不是么。

海未已经不再惊讶。

数据库里存放着近十万条的数据，都是百年来小鸟发来消息时的时间和空间坐标，声音录音，通信地址，通话时间和编号等等等等。海未收集这些数据，然后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构建了一个模型，利用这个模型，海未想要预测出，下一次小鸟发来信息的时间和地点坐标，然后试着自己主动向那个坐标发信。

——发出自己给小鸟的第一份信息。

海未闭上了眼，靠在了座椅上。

体感700年过去了，一直以来都是小鸟给自己发的信。

当海未表示想要给小鸟发信的时候，那一端的小鸟总是会哽咽着说，

——“海未，你找不到我的。”

小鸟。

我只能永远作追逐你的人吗。

那张写着出现了错误的运算纸刺痛了海未的眼。

在这几百年间，通过对各项坐标的分析，她发现小鸟的时间坐标极其诡异，体感两次发信的时间间隔3天，而小鸟反馈回来的时间坐标相差百年！为什么会是这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直到她弄清楚这个世界“熵度”的原理之后，她才明白。

——小鸟活在一个更加高维的世界。

高维世界是什么？

数据库里小鸟极其诡异的熵度值给出了答案。在那里，一切的因子受到高度熵的影响变得更加不稳定，光速超越光速再超越光速，时间超越时间再超越时间，无时无刻都在延展出新的维度，一切的一切都是高度无序的。

海未苦笑一声，相对于以前，自己也不就是生活在一个“高维世界”么。

镜子里映出了海未的脸。她的容貌未变。一如百年以来保存下来的小鸟的声音样本，一切都是那么清鲜、活泼，仿佛百年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一隅充满欢声笑语的角落，那洋溢着明媚笑容的她和她们。

她想回去，想逆着时间向她们发信，说一声我和小鸟都安好等我们回来。

——可是她做不到。

海未只知道，在这个一切皆无序的时代，仍有一个物理量的变化的定向的，那就是熵度值。根据海未的观测，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尺度内，尽管熵度值的确有波动，但整体上保持一个逐渐增多的趋势，并且随着“时间”的增长，增长的速度愈加快。她想，既然“时间”的变化与这个物理量的变化是保持大致同步的，那么，时间也应该与这个物理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长河虽有起伏，但终将向东逝去。熵度永远都在增加而不会减少，就像时间一去不返。

脑海里浮现出这个想法的同时，海未感到了某种深深的无力感。

“时间”，真的是一件很厉害的东西啊。

4.【公元2010年10月14日早晨8时】

上午，太阳高照。花阳、凛和真姬她们继续出去寻找，绘里她们在别墅里待命。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很足，是搜寻的绝好时机，穗乃果决定将真姬家周围的树林，湖泊都找遍，心里希冀着能够寻见她们的蛛丝马迹。

尽管很累，可是穗乃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脑海里千百种思绪交织对抗，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们这是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呢。

还记得两人失踪前一天，大家都在为新的live苦恼着，海未和小鸟更是倾尽了全力，整夜整夜地不知疲倦地劳作着，她们早就累了，而自己却没有为她们着想过，还想着催促着让她们快些再快些。

Live确实迫在眉睫，可我不能……

两人的黑眼圈忽而闪现在她的脑海里，穗乃果的内心一阵一阵地抽痛着。

如果我没有那么急……能够体会她们的感受就好了。

“对不起……海未ちゃん……小鸟ちゃん……”

她哽咽着，站在原地，突然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力气。

“穗乃果错了……你们回来好吗……”

[if !supportLists]5.[endif]【跃迁749年1月21日】

一段时间过后，海未终于将运算纸中的错误排除干净（牵扯到了几万个步骤），接下来便是将正确的公式导入程序中让它运行，这又得花上一段时间，不过海未完全不着急。

她有种预感。预感自此之后的不久，她会发信过来。

其实海未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内心会突然生出这种预感，尽管预感不一定会变成现实。但相比纸上缜密的运算，最近海未突然更偏向于相信自己的内心。百年以来，除了准备古代语和古代文化课程的内容，她几乎唯一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学习和运算，从最简单的常微分和偏微分开始，逐步逐步学习，她知道，她的时间（距离她的熵度值归零的时间）还会很长很长，她不怕老、也不怕死。

她只是觉得，时间真的太长太长了，当然这只是她的体感。她的容貌并没有任何变化，她一度认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身体规律的作息绝对不会骗她。

时间真的是很厉害的东西。

昨夜里又做梦了。梦见的还是那几个依稀的面孔，穗乃果亮橘色的短发飘散着。伙伴们笑着、跳着、唱着。队列里，她挽起她的手，做出那个轻轻向外一送的动作，像是将一羽白鸽高高托起。

送向远方。

还依稀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天。当时夜里自己和小鸟一起出到房门外讨论。

月色如水，清风拂起。她只觉得困，然后就依偎着睡着了。

直至她醒来。

醒来便发现，手机没电了，小鸟不见了，周围的景色也改变了，她躺在一个类似于急救室的场所里，身上插满了引流的管子。

海未居住的公寓里存放着一台合成仪，只要投入原料，根据一定的化学原理设定程序，合成仪就能够根据程序合成几乎任何她所需要的东西，比如食物——海未现在觉得饿了，但她今天不想吃合成食物，尽管这台机器弄出来的口感和气味足以以假乱真，但海未今天不想吃任何“这个时代”的东西，她想推门出去，想要到大自然去寻找一些野菜什么的东西。她瞥了一眼挂在客厅的熵度值量表，今天室外的熵度值稳定在均值附近，适合出门而不至于坐标混乱。

正当海未伸出拇指正要对上房门的门锁时——

一株装饰在客厅角落的银莲花偶然闯进了她的目光。

银莲花已经枯萎了。原本水润的花瓣和枝叶已经彻底失水，变得干硬而脆，犹如老人的皮肤那样。海未一拍脑门，懊恼着这段时间她沉浸在程序的查错而忘记了为她浇水和施肥，这下好了，海未的住所里再也没有任何除了她以外的活物了。

她翻箱倒柜，寻来了一张她之前练书道留下的废纸，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干而脆的花枝从瓶里取出，用废纸包好，拇指指纹一划，她走出门去。

迎面便是大风的气息。四下里杳无人烟。

对了，她这才想起来，在这个时代，几乎已经不可能再见到生于实验室以外的动植物了。

海未看了那张废纸最后一眼。废纸上写着八个汉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些汉字到现在已经没几个人能够明白其中的含义了。海未用力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八个汉字，将手里的废纸包着枯枝卷成一个纸卷，徒手伸进沙化的土壤里挖了个坑，将废纸和枯枝一同埋进了土里。

[if !supportLists]6.[endif]【跃迁749年8月13日】

也许这个世界上仅有一种在“半夜”吵醒她的事物能让她不感到生气了。

脑内终端（海未穿越到此之初就被强制植入）发出START:DASH的纯声，第一句是她唱的，这是她专属的着信声，其实海未根本没有办法设置，因为她每次发信来的信号地址都不一样，根据地址来设置几乎不可能，倒不如说这是她自己设置的。终端发出神经信号通过脑神经直接刺激脑内听觉区，回响格外清晰。

这就是来自于她的信号了吧。有些颤抖着伸手抓起体外终端，迅速地将各种信息记录在数据库里，然后打开录音程序，海未慌张得像个小孩子。

百年飞逝，明明她早就忘了穿越之初的绝望与无助，明明她早就忘了一个人独处的迷茫和孤独，明明她早已经觉得……

“……喂喂？是海未ちゃん吗？”

——当她的声音响起的时候。

她几近泪流满面。

“海未ちゃん？怎么了……？”

“……我没有。”

“撒谎。我都看见了。”

海未确实没有发出任何哽咽的声音。只是她自己乱糟糟的样子又被她看见了。

重新整理了下自己的面容，海未四下望了望自己空无一人的房间。

“你在哪里？”

“唔……我就坐在海未ちゃん的身边喔。这回设置的降落坐标有点奇怪，不过我喜欢。”

“这样嘛。”海未此时正坐在床上，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邻侧。

“如果你每次降落的坐标都在这里就好了，不要是房顶或者是屋外的水池边，室外不稳定，我不知道在说出自己坐标的下一秒你又在哪里。”

“小鸟也不希望这样啊，这不是小鸟自己能够决定的……明明好不容易才能够和海未ちゃん通一次话来着呢。”

——所以每次和你的通话都弥足珍贵啊。海未心里这么想着，向着身侧一团空气里伸出手去。“……这回是这里吗？”

“……！”终端里传来她一声惊呼，触电了一般海未瞬间收回手去。

“我、我不是，我没有！我、我只是……”真是破廉耻！海未慌乱地摆着手，羞耻到想推开门就这么冲出去，“因为关于小鸟的一切，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噗嗤~”

“诶……？”

“小鸟知道的喔~”终端里的她用着轻快的声音说着，像一只雀跃的鸟儿，海未甚至能够想象出终端另一头——或者说就在面前的她用手轻轻抿着嘴唇却忍不住笑的模样。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呢。明明也有几年没有通话了，自己来到这个除了人以外没有任何活物的地方也有几百年了，可就是能够想起来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明晰，明晰到海未以为她自己的脑内终端被植入了AR程序一样。

“刚刚海未ちゃん可是摸到了小鸟的大腿喔。”不顾海未此时羞愤的哀鸣，她自顾自地说着，“尽管……也希望海未ちゃん能够多摸一些……不过肯定会被海未ちゃん骂死的吧？”

“呜哇哇哇！小鸟你别说了……太羞耻了……”

“没有关系啦~毕竟海未ちゃん既看不到小鸟，也感受不到小鸟，只能听到小鸟的声音……”她的声音突然小下来，海未渐渐移开了她捂住脸的手掌。

“吶，海未ちゃん。”

“怎、怎么了？”

“……能，牵一下小鸟的手吗？”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渐渐地小下去，化为纤细的指一点一点。海未低下头去。

现在似乎容不得再想其他了。

调整姿势让自己坐正，海未想着，大概小鸟也是这样的坐姿？平时她似乎都是坐在右侧，嗯，那该是这样吧。

脑中勾勒起她手掌的形状，纤细洁白的手指，此时是否因为紧张而轻轻屈着呢？

“……是这样吗？”

手掌就这么按照自己想象的高度附上去，海未抬起头望向自己的邻侧，想要参考一下高度。

“对对，就是那样~”脑内回响着她清澈的声音，“刚刚和海未ちゃん对视了喔~好开心。”

“是吗……”

海未感觉自己的手掌似乎被手指紧紧握着，像是被某种温和的力量牵引着，手掌翻了个面。似乎明白了她对自己做了什么，海未一边在脑海中还原她手掌的形状，五指向上，紧紧地扣住。

“海未ちゃん……”

“怎么了？我这样做不对么？”

“唔嗯，没有喔。”

她的声音变得轻不可闻，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寂静下来，只能听见终端那头轻微的嘶嘶声。海未感到自己的肩头一沉。

“小鸟。”

终端里的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果然，和海未在一起最棒了。”

她在那一头轻然笑着，明明就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海未不禁小心地倾着身子，像是真的依偎在一起一样。不知怎的，窗外的景色正在快速地变暗，觉察到这一点的同时，室内自动亮起了灯，是默认睡眠模式的暖黄色的灯。海未觉得有些困了。

“……真的是很神奇呢，高维世界。明明我可以对海未ちゃん做任何事情，海未ちゃん却不能感觉到。”

“我能感觉到。”“为什么？”

“因为，”海未莞尔一笑，“我能从终端那里听到声音，你是不是在蹭什么东西？”

“讨厌……！被发现了……！海未ちゃん什么时候学会耍坏了！”

海未没有再继续回答，只听到终端那头哼的一声，随后像是头发摩擦布料的声音。她不愿再多想是什么，她只觉得现在需要珍惜。

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二人时光。

“小鸟，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和我取得联系的呢。”

小鸟处在更高维度的世界。这是和她多次通话后海未得出的一个结论。比如说，小鸟所处的世界，时间流逝得更快——说明她所处的世界熵度值更高。

小鸟能看得见自己，能感受到自己，能对自己施加影响，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她无法感受到小鸟，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小鸟的一举一动，只能通过终端明白小鸟对她做了什么。

对于如何断定高维世界，一个必要而不充分的条件是，高维世界的因素能对低维世界的整体或者部分因素施加影响，正如人（三维世界的一个因素）和铺在桌面的一张纸上的人物（二维平面），人能随意折动画纸，也能对画面上的事物进行改动（对低维世界施加影响），而画面中的人物根本就不能跳起来暴打三维世界中的人，这就是区别所在的一个方面。海未想要急切地找到小鸟，奈何纸面上的人似乎只能永远在纸面上。

海未一直在向小鸟寻求能够跨维度建立联系的方法，为什么，小鸟能够做得到而我却做不到。每当她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终端那端总是长久的静默。

“小鸟？你告诉我好吗？我们都要回去。”

终端那头又是一阵窸窣的声音，海未感受到自己肩头那无形的压力消失了。。

“……请别再问我这个问题了好吗？”她听到那一头强压着哽咽的声音。

“为什么。”

“我们之间永远隔着维度的间隔……就像我一直在看着在平板终端里活动的你一样……

“时间是不可逆的。我的时间永远走在你的前面，我的时间永远被放大。可是我可以做到，我有办法做到，那是技术的原因……但是海未，请你不要这样做，请你不要冒这个险。”

“……为什么。”

“为了你啊，海未。”

“…………”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到你身边，所以请你再等等……”

等待，等待。就这么等着，七百年。海未真的很讨厌这个词。

“可是我等不下去。”

“小鸟明白，小鸟也等不下去，小鸟也想和海未ちゃん……”

终端里的她还是忍不住了，海未伸手想去拿纸巾，却在看到空纸盒的一瞬间万念俱灰。

“海未ちゃん，你忘了吗……我的‘时间’，是你的千倍万倍啊。”

7.【跃迁804年3月15日】

度年如秒。

当超弦计算机第12次出现无穷迭代运算的错误警报时，海未的心情几乎跌进冰点。

已经对这个程序修订了近千次万次，每一次的模拟调试都几近完美。为什么呢，海未几乎抓狂，不停地钻进程序里想要把那一个代表无穷迭代的bug找出来，这一找又是几十年，然而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将程序进行拷贝过后，海未关掉了电脑。她觉得很疲惫，心里面想着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大概都不会碰关于这个程序的任何东西了。双脚一蹬，轻薄材质的办公椅旋转半圈，海未面对的是另一幅光景：一个满满码着图书的书柜。海未不经意间抽了一本，正想着这些纸质书已经够自己吃上半生牢饭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书的标题。

是一册《古今和歌集》，纸页因为过度的氧化而发黄变脆，不过海未喜欢。

她已经有近几百年没有再翻过了。这次她决定从头翻起。

「……世中(よのなか)に或(あ)る人(ひと)、事(こと)、业(わざ)，繁(しげ)き物(もの)なれば，心(こころ)に思(おも)ふ事(こと)を，见(み)る物(もの)、闻(き)く物(もの)につけて，言(い)ひ出(いだ)せる也(なり)。……」

人生在世，不能无为。

或为人、事、业之所感，以其心思所至，谕於见闻万物，而吟形於言也。

她已经走过了近八百年的人生。八百年？也不过是这里的叫法，换算做那边，大概也就过了几天十几天吧。海未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自从自己跌入这个高速运转的世界，八百余年以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呢，学习、研究、计算、编程，涉足自己从未涉足的领域，八百年过去依旧毫无进展，这样继续下去，值得吗？

感其心思所至。自己的心思，又该如何追寻着她的足迹，去向何处呢。

视野的左侧突然弹出一个红色提示框，那是公共熵度测量中心发送给终端的红色预警警报。已经好久没有出现红色预警了，海未放下书，点开了那个红色预警框，提示近期熵风暴即将来临，警告民众在这段时间不要出到室外，以免卷入熵风暴引起熵度大跃迁。

熵度大跃迁海未是知道的。上一次熵风暴发生在三百年前，引发的熵度大跃迁带来了上千个“古代人”，同时这里的几千人也不约而同地被熵风暴带走。因此那段时间海未十分忙碌，她的脑海中也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人生在世，不能无为。

或为人、事、业之所感，以其心思所至，谕於见闻万物，而吟形於言也。”

她是否可以，再一次踏入那个风暴之中呢。

此处，还有什么可以留恋之处呢。

海未攥紧了拳头，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

毕竟，小鸟在远方啊。

“园田小姐，最近外面一点儿都不safe呢。Really？你一定要搬走？”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园田海未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地望着自己面前金发碧眼的房东小姐，试图说服她同意自己离开这里。

“这段时间，如果你出门去的话，很可能会去向一个unknown的地方呢。到时候我们可就找不到你了喔。”

“我明白。而且……”海未垂下眼去，面前浮动的咖啡映出自己的脸庞，“我似乎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价值。”

尾音渐渐低下去，房东小姐眯了眯碧色的眼看着她。

“那你离开这里，价值又体现在何处呢？”

“我在找人。”海未果断地回答道，“我要找的人，她在一个我更加不知道的世界，那里时间的流逝比这里更快，是一个更高维的世界。我一直在研究到底怎样才能去到她那里。”

“时间？”

房东小姐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啊，忘记告诉您。时间是我们那边的一个概念，比如说，刚刚您在思考时间这个词的意义的时候，就已经消耗了一定的‘时间’。”

“……”房东小姐皱着眉头，缓缓吐出一个词，“EntropyDecreasing么？”

“不错，正是削熵。就好如我从实验室里偷来造纸材料和一株活体银莲花一事，法官判我削熵刑，直接把我的熵度值削掉一部分。如果我的熵度值被直接削到零，那么我就不会活着。”

“……所以你想要escape，是么？”

“有一部分原因吧。”

“Oh, what’s a pity.”房东小姐摇了摇头，“园田小姐，你是个好人，至少在我看来。你按时交房租，与其他的房客融洽相处。你这一走，我真的舍不得你。”

“我本来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海未苦笑着，伸手操纵着自己的终端，将最后一笔房租划到房东的账户上，“看，我们两清了，我付清了所有的房费并且减少了您的负担。您不必挂念我，在一个人的漫长岁月里，你我都不过是彼此的过客。我们终要寻找和自己相守一生的人。”

“…………”

房东拨弄着自己那头好看的金发，眯着湖绿色的眼眸，里面太多复杂的情绪。

“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我会永远铭记于心。”园田海未站起来，向着外表年轻的房东深深鞠了一躬，室外的天色开始不规则地变化，园田海未捧起房东为她准备的咖啡，一饮而尽。

“我没和您说过，我不大喜欢喝咖啡。但是今天的咖啡，是我至今以来喝过的最香醇的一次。”

“……你真的要和我们say goodbye吗？”

“嗯，根据预测，熵风暴的极大值快要到了。”

“……等一下！”房东猛地站起来，攥住海未的手臂，“我们真的不希望你要走，但是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够回来。我有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

“去到那边，就是去到有着higher entropy的地方，对么？那么如果把entropy一直decrease，直到负数，那么是不是有可能回到我们这边。”

园田海未瞪大了眼。

“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想呢？”

“I don’t know！大概是想着想着就会想到这一步吧。”房东笑着耸了耸肩，放开了她的手臂，“去吧，海未小姐。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你牵挂的地方了。”

“可是，我想……”

“别问了，快去……！极大值过了就没有下次。”

海未抿了抿嘴唇，尽管她想知道为什么。

“……好，谢谢您，我这就告辞了。”

“去吧。Go, to the future.”

出门之后，海未努力忽略掉疯狂弹出的一大堆警告，关掉了自己手上所有电子设备的电源。外面天色时而黑暗，时而光明，时而雷闪，时而风起，变换的频率也在逐渐加快。

海未沿着门外的小路走着，熵风暴眼无法预测，她打算就这么走着，总会遇上的。

家家户户紧闭着隔离门窗，在诡异的天色面前，显得那么一丝意义不明。

她想到了一句汉诗。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她现在就站在水的中央。她现在在往下游一步一步地行进着，寻找那在下游等待的那个人。然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所谓的“溯游”，带着她回到一切的源头。

天色忽然黑下来。海未闭上眼睛，在失去意识之前，她隐约感受到随着风裹挟而来的水汽。她想起了来到这里的那个晚上，两个人相依偎着，月色如水，湖边淡淡的水汽，竟然和这里毫无区别。

8.【？？？？年？？月？？日】

园田海未醒来的时候，天光刺痛了自己的眼。她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好久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果然自己还是睡得太久了么，海未心里面想着，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是白天。

周围一片盎然的绿意——海未发现自己正躺在松软的草坪上，草上凝成的露水滴落她的脸颊，清凉而带有着青草的气息。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海未猛地起身。顶在自己头顶上的是一片湛蓝的青空，不远处还有一个湖泊。

像极了真姬家的附近。

……我这是跃迁到了那里？

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没有任何破裂，身体也似乎没有任何伤口，随身的物品包括体外终端都在。她打开了体外终端的电源，脑内终端随着电源的开启也随之被唤醒。伴随着亲切的一声“再次见面”，海未打开了定位程序。

——“无法获取您的位置。请等待位置坐标稳定。”

不出意料。

——“无法获取网络信息。信号不稳定。请稍后再试。”

如果以上两则消息只是令海未稍稍皱眉的话，接下来——体外终端的界面开始出现混乱，大量繁杂的窗口、雪花、杂音通过脑内终端展现在海未的脑内，海未痛苦地关掉了终端的电源。正当她长舒一口气的时候——

一抬头，某种类似于无人机的黑色机器包围了她，机翼下方类似于扬声器的东西正大声放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海未把体外终端和一切随身物品放在地上，举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黑色的无人机仍在盘旋着。海未咬了咬嘴唇，心中坚定如铁。

是的。

——她的旅程，远没有结束。

9.【？？？？年？？月？？日】

“……小鸟，这是我给你发的第一封信。请你不要感到太过惊奇，这段时间流逝得很快，我也懂得了不少，至少我还原了移动硬盘里我辛辛苦苦做的程序，成功计算出了你的坐标——尽管你一定觉得我很蠢，但是我从未放弃过，我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我决定了，我会一直向前走，直到我找到你为止。……

“别担心我，这里的人对我很好，我早已经安顿下来，有了一份新的工作。只是这边的语言太抽象了，学习新语言又花费了我不少的时间，这反倒增强了我对以前的记忆。……

“……时间的概念太混乱了，我早就坚持不下那个天天记录时间的习惯了。今天大概离我来到这里又有两三百年？不清楚了……

“不过令我惊奇的是，相较以前寸草不生的生态环境，这里绿树成荫、鲜花绽放、鸟儿歌唱，科技已经进化到了极其和谐的境界，我该怎么说好呢……

“……想起临走前房东小姐和我说的那一些话，我真的不敢想象，你真的是通过逆转自己的熵度值来实现与我的交流吗……

“……我好想听一听你的声音。如果你收到这封来信，请务必……突然又不敢想了。总之，希望你一切平安顺遂。海未。”

10.【公元2010年10月16日清晨6时50分】

穗乃果习惯性地早早起了床。她觉得睡得再多也是无用，这么想着，穗乃果打开了邮箱正要检查邮件时，一封地址不明的邮件引起了她的注意。

“地址：？？？？？？？

标题：给穗乃果

正文：我和小鸟一切安全，请不要担心。会很快回去。海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