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像枚枯黄的木叶,一阵风就把她从生命的枝头吹落了。
如果她能“安分”一些,也许还不会这么快就离我们而去。台风把晾晒着的衣物吹掉就吹掉呗,她完全可以叫醒午睡着的儿孙们去收拾啊,可她偏要蹒跚着曾经缠到一半的小脚多管这份”闲事”。她以为自己还是一把大伞,风雨来了,有她挡着,家里所有的人就能平安无事了。结果,一个趔趄摔倒,多处严重骨折,再也站不起来。
外婆卧病的最初几天,母亲在电话中告诉我,外婆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总是吵着要起来,不让她起来,就絮絮叨叨地埋怨人,或者呻吟着苦叫“救救我呀”;稍不留神,她的腿就往床外挪了。忙碌了一辈子的外婆,现在得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让她怎么受得了啊?
后来母亲来电又说,外婆越来越糊涂了,有时连女儿们也认不出来,“姐姐”“妹妹”地乱喊,或者让女儿们叫她“嫂嫂”。摔跤以前,外婆本已有轻微的老年痴呆,有人曾开玩笑说,她以前太聪明,脑子提前用完了。此时外婆的大部分记忆大概停留在她刚做了“嫂嫂”的时候吧,让自己的思维永远活在年轻能干的岁月里。外婆啊,即便糊涂,也糊涂得如此巧妙!
那天终于得闲回老家去探望外婆。病床上的外婆,骨瘦如柴,稀疏的银丝散着,那个梳状的黑色铁丝发箍搁在枕边。几十年来,她就是用这款发箍把那头浓密的齐耳的银色短发从前额往后一箍,来雕刻我记忆中端庄、清癯、矍铄的外婆形象的。
“外婆——”我喊了她一声。母亲贴近外婆问:“你知道谁来看你了吗?”外婆那浑浊黯淡的眼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对母亲说:“你以为……外甥女我都认不出来啦?”母亲笑说:“难得这会儿她又清楚了。”
外婆轻轻地摆摆手,示意我坐。我坐到外婆的床沿上,握着她的手摩娑着。这双手,曾经牵着她的儿女们,在战火中从宁波一路颠簸到上海又辗转来到这里,又走过了食野菜咽糠团的荒年;这双手,曾经为赚钱贴补家用剥毛豆烘熏青豆卖,皮蜕了一层又一层,口子裂了一道又一道,指甲坏了一次又一次;这双手,八十岁的时候还帮舅舅打理着家,把日子过得如同“芝麻开花”……而今它显得那么的软弱无力,时光将它的活力消磨殆尽了。
妹妹家五岁的儿子在一旁哭闹。外婆责怪着母亲:“拿东西给孩子吃呀,不要让他哭啊。”过会儿又说:“孩子们都是我的宝贝啊,我们家小孩太少了。”
外婆啊,单单外甥就有十三个,她还嫌少。从小多病的我,外婆家就是疗养院;弟弟被她当作小儿子般地带在身边抚养到二十岁;每到节假日,所有的外甥都会来到外婆家大闹天宫。这样的烦,还不够?外婆的那个心海,究竟有多浩瀚?
我把耳朵贴近外婆,听着她和我说话。她让我吃了饭再走,她要我下次来时一定在她这里住一夜,她问我我的婆婆身体好不好并要我经常去看看婆婆,她告诉我“外婆这次好不起来了”,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会儿以后,开始说一些我不太听得懂的话,母亲说:“她又糊涂起来了。”
……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几个星期后,外婆就去了遥远的天国。我,再也没有在她那里“住一夜”的机会了。
一直以来在我心里外婆的名字就叫外婆,意为和蔼可亲、聪敏能干。当我来到外婆的灵堂前,无意间从花圈的挽联上看到外婆原来还有个动听的名字——霞美。
在今后的晴朗日子里,想念外婆的时候,我可以抬头遥望天边,找寻那一抹美丽的云霞……
20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