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夕月国的风景很美，就连她的版图，都是一弯美丽的月牙。

但凡美丽，若少了神秘，看多了便会无趣。

我走过很多地方，最终在这里，选择了停留。

因为那座山，夕月山上，有我一生最大的秘密。可能，我走不出这里了。

或许你永远也猜不到美丽的背后隐藏了什么，无论在乎与不在乎，一定要先去得到她。

我当年，并不是这么去做的。而是... ...

习武在洛村，就像吃饭和睡觉一样平常。

我也和村里的人一样，从小习武射箭，为的是出猎的时候，能扛回最雄壮的黑熊，射中最狡猾的狐狸。

我是个孤儿，三岁那年父亲在战死在疆场，母亲在两年后被人抢走。我家欠了两年的地租。

我清晰的记得父亲的眼睛是睁着的，而母亲的眼里，满是哀伤。

五岁之后，我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那时我只能用绳索做的陷阱，捉一些山鸡野兔，蜷缩在村子南面废弃的庙里过夜。

母亲告诉过我，如果饿了，就多喝些水，数一数透过屋顶照进来的星星，就不会饿了。

我试过很多次，依然很饿。

如果没有夕若，可能我早已经饿死了。

我从未拒绝过她，也没有感激过他。

因为她的父亲，就是掳走我母亲的人。

七年之后，我成了村子里最出色的猎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也许是因为每次我遇到黑熊，都会愤怒的将它的头深深地按进泥里，再用拳头一下、一下地将它打碎。

偶尔会有商队经过，我会做他们的向导，慢慢地便有了一些积蓄。

村子里的人们不再嘲笑我，甚至有人愿意将女儿嫁给我。

但我很少说话，因为我不喜欢说那些听起来就很假的话。

我曾经看见过我的母亲，她的衣服很漂亮，气色也很好。她一定也看见了我，因为我看见了她转过脸时，有一滴亮晶晶的东西落在地上。

所以我没有去杀了那个抢走她的男人。

我决定离开。

那年，我十五岁。

【贰】

我开始并不知道，这座山的名字叫夕月。

这里有清凉甘甜的泉，有能歌善舞的鸟，傻傻的棕熊，不怕人的松鼠... ...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在山谷平坦的地方开垦了几块田，大部分的收成都被那些美丽的鸟夺取了，所以打猎还是我最主要的食物来源。

而这里，如今有三个墓。

一个是我母亲的，一个是夕若的，最后一个... ...

初春的阳光是暖的，我习惯了打猎之后，躺在半山腰的巨石上，晒着太阳，眯着眼睛看烤架上兔肉滋滋作响，然后香味便飘了过来。

总会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獾在这个时候晃悠悠的走来，用它乌黑发亮的脖子蹭我的腿。

我每天只会在这个时候笑一次，然后分给它一半。偶尔它也会给我带来一些不知名的野果，时间久了，它便索性跟着我，做了一只只吃不做的懒獾。

二十年后，当我意气风发的时候，有人问我，你生命中最大的机遇是什么？我回答他，是一只獾。

三十年后，当我疲惫沧桑的时候，我问自己，我生命中最大的巧合是什么？也许，还是一只獾。

小獾在这个冬天没有冬眠，它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我不禁觉得，人是不是也一样，无论什么样的生活，慢慢地都会成为一种习惯？

后来，时间给了我答案。

墓的周围，是我从山上找回来的不知名的野花，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会去想别人喜不喜欢，自己觉得好的，便送给她。

也许这还不够，因为我心里，想让这座山上都开满了花。

小獾长大了不少，它偶尔会自己抓回来一直野兔了。

这个春天，和往年一样。

我坐在巨石上，眯着眼看快烤好的兔子。

小獾没有回来，我吹起口哨，没有回应。

我站起来，远处的松林里传来了狗的叫声。

“嗷”声音很清晰，是小獾。

我冲了出去，进入那片松林，有十几个武士，他们没有带盔甲，箭筒里的箭翎，是月牙的形状。

小獾的腿上中了一箭，血染红了松针。

它看见我，可怜的叫着，向我求救一般。我向着它走去。

两个武士拦住了我。

我感觉血液一下冲上了头顶，如我遇见黑熊一样，骨头在咔吧咔吧作响。

那两个武士不自觉的退了一步，我走过去，从袖子上撕下了一块布，准备去处理小獾的伤口。

“嗖”，是箭的声音，我急忙错开身，那支箭笔直的射进小獾的头顶，箭尾在微微颤抖。

小獾的眼睛，是睁着的。它的一只前爪，伸向我的方向。

我回头看见一个衣着很华丽的男子，骑着一匹白马，凸起的双臂显得很结实。

他看着我笑着，不屑与戏谑。

不可否认的是我一度想杀了他，也一定能杀了他。

我看见了他腰上的玉坠，上面有一弯月，弯月的旁边，是一柄剑。

我取下背上的弓，张弓射出一箭，那些武士才刚刚取出了箭羽。

他的马死了，箭身深深的没入头颅。

他很漂亮地一个飞身，然后站在了地上。

挥手阻止了那些武士。

“你叫什么名字？”他顿了一下，“我为我刚才的行为给你道歉。”说完微微颌首。

“啪”的一声，一个武士的弓落在了地上，他有些慌张。

“我没有名字。”也许是第一次违心地做一件事，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猎人的心，是无比冰冷而残酷的。

我射的那一箭，却不是我心里的目标，而是另外一个。

好的猎人，更应该懂得隐藏，多年之后，我总是在拿这句话安慰自己。

【叁】

我丝毫不怀疑那名男子就是夕月国的国王。

洛村的演武堂院中，那面旗帜上的图案，便是一柄剑，一弯月。

“我为你取一个名字，叫铭将，你看可好？哦，对了，那只獾想必是你养大的，我用这把弓作为补偿，送给你。“他说着向我走了过来。

那把弓，使用寒铁打造的。

这把弓开始的故事，也是用它结束的。

我随他去了国都，夕月城。

成了他贴身的护卫。

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儿叫就叫夕月，很调皮。

我一直没有见过。

但这个名字，让我不由的想起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夕若。

夕月历110年。

王狩猎于洛村东郊洛山，得一佳人。名夕若。

夕月历112年。

皇后与风池国质子在清池宴上调笑，被王得知，遂以不贞之名废后。风池国质子凌迟。

113年，车子国质子华苑宫自缢，华苑宫齐妃被处死。车子国遣使问询，被斩。

114年，棒火国质子秋月宫自缢，秋月宫宣妃被处死。棒火国遣使，车裂。

115年，风池、车子与棒火三国合盟，从三面进攻夕月。

“铭将，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呀？”声音很甜美，像我在夕月山里饮的清泉。

是夕月，国王的女儿。我在进宫之后的第三个月，见到了她。

她确实很调皮，天真无邪，像永远也长不大一样。

她喜欢出去打猎，是因为她更喜欢出去自由自在地玩。而我，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她的侍卫。

原来猎人，是个很好的身份。

而每次出去，我都习惯性的带她去夕月山。

也许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徒手将黑熊打倒，一支箭可以将山鸡轻易的钉在树上。我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得出惊讶，还有另外的一些东西。

我在等。

好奇会让很多破绽得到隐藏，随之而来的若是好感，那么终究会沦陷；而崇拜，更是一个人最致命的弱点。

那些东西，会转化为我需要的基础。

我在等一个契机。

松林里积年累月的松针下面，是野兔最喜欢的藏身之地。

夕月早已知道了这点，一如既往的是她去寻找，然后将见到人之后仓皇逃跑的兔子交给我。

那天我射了三箭，射偏了三箭。

夕月像欢乐的小鸟，呼叫着追了过去。

我吩咐其他的侍卫原地待命，便跟了上去。

野兔很默契的逃向了深谷。

猎人也是会迷路的，当心在无限的狂热追求与煎熬之后，会的。

深谷里有深红色的花，我认识。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夕月已经忘记了野兔，她闭着眼睛深吸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走向妖艳的花丛，她的脸色有些红，也许是因为追的太远，有些累了。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摘下来一朵，跑到我的跟前。

“帮我插在头上。”

我接过那朵花，笨拙地将那多花别在她的耳边。

“好看吗？”夕月的眼中有些迷离，声音有些发抖。

我点了点头。

花的名字叫迭香，据说发情的熊会用身体去蹭这些花瓣，用来吸引雄性。

“我有些热，没力气。”她对我说。

我背起她，去那块巨石上休息。

她很轻，像一朵云。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铭将吗？”去帝都的路上，王问我。

我没有回答。

“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叫名将。你现在看到的江山，就是他与我共同打下来的。”

“他现在在哪？”也许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他死了。”王的眼里闪现过一丝悔恨，其余的，是残忍和茫然。

他深深的看向了远处，仿佛那里有一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人一般。

王偶尔会在演武场看我和其他的侍卫比武，看到那些侍卫被打得落花流水时，就会满脸不服的样子走下高台，褪去龙袍。

他里面是穿着铠甲的。然后和我比试。

他的力气很大，可以把我举起来。然后就结束了，得意的哈哈大笑。

这种情景，在夕若进宫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夕若进宫之后的第七个月，我在雪月宫见到了她。王让我把车池国进献的凤冠送给她。

她满身散发着珠光宝气，像云里的仙女一样。

只有她的眼睛，还是和当初偷偷送饭菜给我的时候那样，满是喜悦与温柔。而此刻，那些喜悦与温柔，却渐渐地黯然。

“从我们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你一定不会甘于平庸的。我现在该叫你铭将吧？”，她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出些什么。

却不知道我看出了她眼睛中的期待。

“为什么你要离开？为什么？”她忽然哭了出来。

我没有任何言语，为什么我要离开？是啊，为什么？也许是冥冥中注定，也许是我真的不甘于平庸，抑或是我早知道，王好猎，便去了夕月山等他。

“我会帮你，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夕若的眼神那么的坚定，放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着。

我有些动容，我的手握了握，松开了。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我父亲是夕月国的一名将军。他的主帅，叫名将。

【肆】

夕月爬在我的背上，紧紧的勒着我的脖子，她的手上，是迭香的味道。

走到那块巨石上时，已是日落时分。我把她放了下来，她拉着我的手。

“我没有一点力气了，坐在我旁边好吗？”

我依言坐了下来，她靠在我的肩膀上。

夕阳染红了天幕，风吹起了她的发丝，拂在我的脸上，有些痒。

“嗯... ...”夕月呻吟了一声，她的手胡乱的抚摸着我，身体全部倚在了我的怀里。

是迭香的毒性发作了。

静静的夜，慢慢的袭来。

也许只有黑暗才能遮掩黑暗，无边的夜幕，让一切都看不见。

王有很多的女人。

他一般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们，他不宠爱的除外。

皇后、华苑宫齐妃和秋月宫宣妃是半失宠的状态。

夕若入宫以后，他大部分的时间，是在雪月宫度过，那里，有迭香。

皇后的脸上，充满了仁爱，她年轻时随王出生入死，终于在一个冬天渡河时不慎落水，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之后一直再也没有生育。她对夕月很好，夕月每次出去打猎，她都会站在城头，目送她远远的离去才肯回宫。

齐妃和宣妃，正值双十年华。花开的时候，若没有人欣赏，开了又有何用呢？结果，不过是徒劳或者是等待罢了。

风池、车子和棒火三国的质子，我很熟悉，虽然王担心他们逃走，每晚都会嘱咐我多派人手去看住他们，但更多的时候，是我把他们三个约在一起，喝酒。

每个人都有追求，不论什么时候。可能会因为某些环境而压抑堕落，但只要有人给他们希望，哪怕是一点点，他们都会紧紧抓住，想救命的稻草一样，哪怕为之付出生命。

我给他们的，是一条不归的路。

皇后中的毒，是迭香，是夕若送给她的。

车子国与棒火国质子，是我亲手缢死的。

夕月历111年1月。

初九。

是我和夕月的婚礼庆典。

王带着夕若参加，皇后喝了夕月奉上的茶之后便离开了。

我多了一重身份，驸马。

这一年，平安无事。

也不全是，王的身体开始变差，他经常一个人呆在书房，对着墙壁喃喃自语，甚至连夕若那里，都很少去了。

偶尔会让我送些赏赐之物过去。对身边的护卫，他有些厌烦，不允许太靠近他。

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在雪月宫。

那里燃的，依旧是迭香。

112年，三月。

夕若有了身孕，王大喜，遂立为后。

113年，二月。

太子降生。

114年，王封我为太傅。

115年。

战事来临，我请战出兵。

三月，破风池于北塞，悬风池国王首于北关城门。

五月，破车子、棒火于东滨，悬首于东城楼下。

六月，王封我为元帅，赐天子剑，三军兵符，命我出兵风池、车子、棒火，灭之。

【伍】

夕若每次接过我送去的赏赐，脸上总会有一抹自嘲的笑。

“我是不是很脏，你才会站那么远？”她问我。

“王疑心太重，我不能过多停留。”

“只要我有了孩子，我就是王后。记住，是你的王后，永远都是！”她的眼中，分明是火，燃烧起来。

我看着她，血液也开始沸腾。

名将是王的谋士，也是他的将军。

夕月国在先帝驾崩之后，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割据。名将用均田制为王聚集了强大的兵力，王胜了。

他将名将与他的心腹邀至夕月山狩猎庆功，伏杀。

“平乱之后，我会让王给你兵权，去覆灭那三个国家。那时，你反戈一击，夕月国就是你的，而周围，也在没有祸患。”夕若缓缓的话语，平静而淡然。

“你为了什么？”

“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做你的王后。”

我的心在那一刻有一丝的动摇。

但我不会忘了，他的父亲。那个当年像踹死狗一样踹我的男人，抢走了我的母亲。

116年1月，我挥军帝都。

王没有站在城楼上迎接我，他骑着马，身上金甲闪闪，宛如一尊苏醒的战神。

他的身后，有三辆马车。

我的血液，忽然冲向头顶，如当年见到黑熊的时候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我。

“因为，我叫铭将！”我挽起手中的弓，这次的目标，却不是他的马。

初春的太阳，就像往常的一样。

夕月走过来，她老了。

我忽然想起了小獾，不再会冬眠的小獾。

夕月国的名字没变，年号改成了夕若。

每年的1月，夕月会在第三个墓台上摆上小孩子喜欢吃的甜点。

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是否恨我，父亲的女儿，丈夫的女人。

她有时会跪向帝都的方向，很久很久。

有句话她只对我说过一次：“真正可以伴你一生的人，是丈夫。”

当我攻破帝都的一瞬，我忽然很悔恨。

我不该离开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