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的休学日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已是过了十日有余。天宫褪去了喜庆的红色,恢复了往日庄严的金碧辉煌。学子们纷纷返回了天府,继续着他们枯燥无味的求学生涯。
那一日天府门口委实热闹,叫这冷清了十多日的神族最高学府重燃生机。
一群学子里,姜翊算是来得晚的。他抵达之时已是日沉碧海之际,天边泛着绚烂的朱红,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天色便要彻底暗淡下来。不过他还不算来得最晚的。同他一起姗姗来迟的,还有在天府待了两年却依旧各科垫底的孔令。
姜翊见他踩着一朵小云颤颤巍巍往这处跑,一颗调侃之心委实难耐,遂就又没管住自己的嘴,隔了老远就打趣道:“哟,瞧瞧这是谁?不是山坳里来的孔令嘛!好久没见着你了。怎么,在天府垫底觉得没面子,跑回家躲起来不敢见人了?”
“前……前辈……”小公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脑门上的汗都来不及抹,“住得远,山坳偏僻,路上耽搁了!”
还真是个初心不改的淳朴孩子!姜翊委实佩服他坚定不移的谦虚与谦卑。偏僻仙山里竟也能教育出如此守规矩懂礼貌的孩子,叫他不禁对那座仙山起了些兴致。都说人杰地灵之地,就连草木生畜都格外肥美滋润。出生神农氏,姜翊自然就开始打起了那处的草药主意。
“认识你这么久了,都还不知道你老家到底在哪座仙山。”他顿了顿,决定不要一开始就问得这么直接,于是他补了一句,“离天府这么远?”
孔令被他问得一愣,“前辈,你问这个作甚?”
姜翊笑得不太自然,“随口一问,你不是说住得远。所以有些好奇!”
小公子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番,口风委实紧,“我也没问前辈您老家哪座仙山不是!”
几百年都一身大白菜打扮的姜家长公子被噎得哑口无言,遂觉得这孩子虽然淳朴依旧,却真是出息了不少。除去多长了几个心眼外,竟学会了噎人!委实已经不再是当年站在鹤澜堂外一脸憧憬的无害少年了!看来这天府的大染缸威力尚在,玷污之力依旧不容小觑。
“不说就不说呗,这么小气!”姜翊无趣地睨了他一眼,端起前辈的架子准备拿出点威严来教育教育他,“听说你逃学了数月。”
孔令小脸一红,“前辈这是听谁说的……”
“我也没追问你老家哪座仙山的不是?”他赏了个好脸色给他,“怎么,才刚来天府,好的没学到,坏的学一堆,小小年纪就开始逃学逃课!今年的汇试还想垫底?”
小公子赶忙摇手,“不是,不是……家中有事,所以赶回去了……”他挠了挠头,嗫喏道,“本来休学前是能回来的。但是老家实在太远,来了也待不了两日就休学又要回去了。我是家中独子,老父年迈,所以想着索性就留下多陪伴几日,尽尽孝道。”
这一套说辞委实体面,叫姜翊揣着的那套为难人的说辞都没地方发挥。无趣地从锦囊里掏了片叶子出来,他嚼了几口才勉强压下了自己的坏心眼。
“走罢!再不走天府的大门都要关了。可别说我不照顾你!来天府这么些年,也就你小子有这个荣幸得我姜翊亲自领着你进这大门。”
孔令闻言赶忙跟了上去,连连道是,却又不禁觉得这领他入天府大门好像也并不是什么特别有面子的大事。
天府内,学子都在为明日的开学作着准备,是以府院里还算安静。北风呼呼地刮着,虽已是过了元宵,地上的积雪也已融化,但依旧弥漫着彻骨的湿冷。
鹤澜堂的大门口聚了些人,清一色的黛衣叫人一眼便能识出他们的身份。
这么大的阵仗,难道是出事了?姜翊啧了一声,预感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俞横被打了?俞纵被退学了?还是俞家死人了?他突然觉得不安了起来,虽然别人家的笑话平时他挺爱看,但白事不包括在内,尤其是这些年星罗天观的悲剧连环上演的情况下。于是他抬脚便往那处走,边走还边在回忆着现在星罗天观内历劫的到底是哪一位。
“喂,别过去!”
姜翊半道被截胡,回头一瞧,截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咋咋呼呼的凤熹丫头。
他朝那处悄悄一指,直言问道:“他家出了什么事?”
凤熹摇了摇头,“不晓得,刚才俞纵回了天府,带了一队家将,还不准旁人靠近。”
“俞纵这个人平时挺沉稳的,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挑衅滋事之人。”
凤熹啧啧道:“看样子也不像是去寻谁的晦气。”
姜翊着实摸不着头脑,“那他带这么多人来干嘛!又不像是来收尸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凤熹恍然大悟,“我听说俞横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姜翊震惊道,“哪有人逃学逃这么久的!”他掰了掰手指头,“这都大半年了吧!”
她遂压低了声音,“你说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凤熹抬起手在自己脖子底下横了一道,意思不言而喻。
“别瞎说!”
姜翊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委实没什么底气。俞横那二愣子几斤几两重他也略有耳闻。就那愣头青的驴脾气,闯起祸来绝不会不挑日子。若当真在闯祸前没翻黄历也没卜卦,怕是凶多吉少。
思忖间,远处传来了脆生生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吗?”
凤熹循音望去,便见着风瑶朝这处来。她喜上眉梢招呼道:“瑶姐姐!”
姜翊讽她,“你来得可真早!”
风瑶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调侃之意,随即毫无吝啬地赏了他一记眼刀。
她回头继续问凤熹,“俞家又出事了?”
“不知道,大约是奔着俞横那件事情来的。”凤熹试探道,“你们不是一同去历练,姐姐你知不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这丫头还真是会问!
风瑶知道的可不是一般得多,大抵猜到这件事情定是没能瞒过盘古氏的族中长辈,现在集了这么多家将应该是来寻尸身的。看来,他们准备从这天府着手。风瑶明白此事不能外传,况且她一个外族人也不便当这个传话筒把别人家的白事捅出去。于是,她只得装起了傻。
“我半道就回北海修琴了,后头的事情不知。”
“无鸣坏了?”凤熹大惊,“你这次遇见了什么大妖怪,这么出息!”
风瑶一想起自己的古筝就心疼外加肉疼,此刻有人当着她的面提及凶手更叫她恨得牙痒。沉着张脸磨了磨牙,她没好气道:“是个看起来很脓包的大妖怪。”
“看看,大意了不是!”姜翊迫不及待地插了句嘴,“谁让你平日里没事……”
还没说完的半句话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因风瑶赏了他一张透着森冷危险的脸,无声地告诫他放屁时需得谨慎。姜翊虽然平时嘴碎,但好歹还晓得惜命。他倒也不是怕打不过眼前这凶婆娘,只是今儿还没开学就犯事,家中双亲问起来不好交代。毕竟打女人这种事情,说出去也是不体面。
“别理他!”凤熹代为补赠了姜翊一双白眼,遂就拉着风瑶往鹤澜堂里走,“那无鸣修好了吗?”
说到这个,风瑶更心塞了。伏羲风氏人人善琴,世代出琴师,皆为高手中的佼佼者,修个琴自然不在话下。可这次修无鸣却堪称劳师动众,族中三位长辈齐上阵,十多日过去了,依旧只修出了个囫囵来。她走的时候,连琴弦都还没安上。
遥记她抱着无鸣残骸回去的时候,她爹问她,“到底是什么人把你的筝拆得这么体面?”
风瑶有口不能言,只搪塞说是遇见了个高人与他切磋,才被打得如此狼狈。
父亲斥她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骂了几句也就不再追问,只道是她年纪还小,下次遇见修为如此高的对手不要硬来。还说无鸣琴灵受重创,要修补完善需耗些时日。末了,扔了把古琴给她应急外加修炼。
思及至此,她又是无奈一叹,“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了,我爹让我安心练琴。”
说到琴,凤熹便想起了之前受托的一桩事来,“对了,瑶姐姐上次寻我要一块上好的杉木。这次回中山,我跟阿娘提了这事。阿娘说早先你爹派人来托了同样的事情,也已经差人送了一块好料去北海宋天城。她让我寻你问问是不是为的同一件事,若当真是,她就不重复折腾了。”
风瑶唔了一声,遂幻出了她爹随手扔给她的琴问道:“我不懂杉木,你帮我看看产地。”
凤熹夸张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台崭新的琴,不管二五六便拍手赞道:“哇!好琴!”
风瑶复又瞧了瞧眼前的古琴,除了纹理图腾精细外,她委实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真的假的?”
小丫头一本正经道:“我们中山的极品杉木再加上伏羲氏的祖传手艺,你这台古琴想平庸都难!”
她闻言眼珠子一转,遂生出了称火打劫之意,“既然如此,那你就当是没这回事,再给我们家寻块好杉木,多添一台琴呗!”
刚到鹤澜堂就遭熟人打劫的凤熹目瞪口呆,“姐姐,你当是买菜呢!极品杉木哪有这么容易寻到的!”
“中山地大物博,相信以女娲氏的实力,多找一块总也不是什么难事。”她遂拉着她往膳堂去,“从北海赶过来,我都快饿死了!”
凤熹沮丧地捏着自己肚子上多出来的一坨肥膘惆怅道:“每逢休学胖三斤,我这还没消下去,你就又拉着我吃吃吃!”
风瑶心安理得地强行拖着她走,边走边劝,“反正吃了,肉也不长在我身上!”
听了这一句炫耀,凤熹更心塞了。她痛心疾首道:“姐姐你也太浪费粮食了!”
“此言差矣!”她义正辞严,“我吃下去长的是筋骨,而你长的是肥膘。一样都是长,怎能说我是浪费粮食呢!”
这世间之事有时就是这么不公平,同为龙族,凭什么旁人就能生得这般体质,叫人羡慕不已!
悲鸣望天,凤熹觉得自己今晚有必要绕着鹤澜堂走上几圈。
第二日午后,明煜神君和天祁君才出现在了鹤澜堂。他们回天府实则也就是点个卯。三日后,牛首山的轩辕公孙府邸来了人催促公孙念回去做加冠礼的准备。明煜神君委实松了口气。自凡间游玩归来后,他同公孙念的相处就变得不似以前那般不羁,在不适应的同时也极为尴尬。仿佛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勾了他的魂,叫他不禁往深里去想,想象着他们的未来,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可明煜神君知道,这也不过是吃饱了饭闲着没事想想罢了!
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日子一过便是一个多月,转眼冬去春来,东荒大地已是处处生机涌动。
星罗天观由卫氏族人日夜看守,非前来历劫之人便不得擅自进入山脚下的乱石阵内。俞纵只得领着俞家家将在乱石阵外掘地三尺,一寻便就寻到了春暖花开。而就在这阳春三月里,向来肃清的轩辕公孙府邸千年难得热闹了一回。此等大事,明煜神君自然不能缺席,他也成了唯一一个到场观礼的同龄人。
天府内,众学子正等着看热闹。俞横的失踪以及俞家人的搜寻早已提不起他们的兴致,他们要等的,自然是那块天石的动静。
而那一日,天石并没有任何动静。
礼成后的第二日,公孙念便以要参加皇子加冠礼为由,在老父公孙爵的横眉怒目、吹胡子瞪眼之下腆着脸皮直接跟着明煜神君和天后去了九重天。
神族大皇子及二皇子的加冠礼就在一日之后,是以当他们回到九重天时,庆典已是张罗得差不多了。华服被分别送到了二位皇子的府邸,仙官宫娥忙里忙外,一切安排都进行得周密却又不失章法。
日落黄昏之际,九天祥云拢着凌霄宝殿,两只灿金的凤凰在空中盘旋,久久不肯离去。这大吉的天象仿佛预示着神族即将迎来一位强大的储君。
天帝望着此等祥瑞有些困惑,因他知晓子炎和浩岚这两个孩子尚难成大器。
同一片天空下,被认为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明煜神君正翘着二郎腿躲在自己的寝殿内打理他的紫竹洞箫。擦着擦着,他便想起了沐凌给他的压祟钱。将铜钱揣在手里端详了一阵,明煜神君很有冲动把它挂在空玄的穗子上,可又觉得若是这么做便给了公孙念暗示。想起那一日的事情,明煜神君就脑壳疼。虽然最近他一直躲着沐凌,也刻意避免与他独处,但那位仙君似乎根本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颇有把脸皮置之度外之势。想到这处,明煜神君悲从中来,即享受公孙念的追随又悲鸣这一切不过是竹篮打水。说到底,他们还是有各自成家立业替家族延续香火的一日。若是现在放纵沐凌继续这么误入歧途下去,那么待到那一日来临,对他而言便是莫大的伤害。届时,他们又该何去何从?相忘江湖老死不相往来吗?爱而求不得已经够苦了,他们之间委实不必落得这样的结局!
门口忽灌进来一阵冷风,明煜神君回神便见着公孙念歪在门框上正抱着胳膊看着他,脸上还带着意味深长的调笑。
明煜神君差点没从软榻上跌下来,遂立刻收了手里的那枚铜板,恼羞成怒地瞪着他,“不晓得敲门?你的好教养呢?”
公孙念理直气壮道:“又不是姑娘家的闺房,敲什么门!况且,我不觉得若是我敲了门,你会放我进来。”
明煜神君唔了一声,直言不讳:“的确不会。”
公孙念悠哉悠哉地不请自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以前!”
“你该知道躲着我无用。”
明煜神君语气强硬,“那你也该知道,你这样跟着我也无用。”
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燥热起来,也便是这眨眼一瞬间,公孙念已是凑到他跟前,贴得他极其近。湿热的呼吸直接喷在了脸上,伴着一股淡淡的雪松气息,叫明煜神君颓然不知所措,握着空玄的手攥得死紧,手心即刻渗出一层薄汗来。
公孙念嘴角弯着一丝弧度,眼底透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看着他的眼睛直言问道:“那这样呢?”
明煜神君一时语塞。
从容退开一步,白衣仙君便往他身后的软塌坐了下去,看起来对明煜神君方才的反应颇为满意。
周身的压迫感瞬间散去,正当明煜神君准备长出一口气时,他呼吸陡然一滞,险些没能厥过去。
殿门外,恒焱宫的小仙官冠玉正呆若木鸡地站着,好像被一道霹雳定在了原地,劈得他外焦里嫩,连嘴都没能合上。显然,他方才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受到了些过度的惊吓。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大皇子即刻摆出了一副叫人畏惧的神情,厉声道:“你方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明白吗?”
冠玉眨巴了几下眼睛,这才生硬地把自己的嘴给闭上了,还用手捂了个严实,点头如捣蒜。
公孙念在背后幽幽道:“瞧你把他给吓的!”
“闭嘴吧,公孙念!”明煜神君显然是着了怒,他继续警告自己府里的仙官,“今后本殿下若是在外头听见什么不得体的流言蜚语,第一个收拾你!”随后他板着脸回身对那没事人似的白衣仙君道,“你也别想跑!”
公孙念换了个更为闲散的坐姿,心不在焉地阐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又没想跑。”
明煜神君顿觉一阵心累。他挥手遣退了冠玉,并将门板合了个严实,免得里头坐着的那位又干出什么不得体的行为再被闲杂人等给瞧了去,再传到他老爹天帝的耳朵里。
“你来这里到底有何贵干?”他没好气地在他对面的客榻落了座。
“明日你过生辰。”
主座上的公孙念没把自己当客人,随手便给自己满了杯茶。自然,那只茶盏是明煜神君方才喝过的。
他润了一口才道,“皇族加冠礼更繁复,殿下明日怕是要受一整日的累。所以本君提前来贺寿。”
“那便多谢天祁君好意!”明煜神君皮笑肉不笑道,“既然这贺也道过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你才把门关上,怎么这会儿就赶我走了?”公孙念赖在人家的主座上不为所动,“我是来给你过生辰的,哪有道一句贺便了事的道理!那样岂不是显得我敷衍心不诚?”
明煜神君委实不想与他待在一处胡搅蛮缠,遂就索性起身去开门,“我不觉得你敷衍,心意到了便好!”
天祁君在他身后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妥。”
他说着便起身几步来到了明煜神君身侧,不由分说地拽着人往外走。
明煜神君被他这么一拽,拽得心惊肉跳,唯恐又被过路的仙官宫娥瞧见,赶忙道:“我有脚,我自己走,你放手!”
胳膊上的牵制力突然消失,就连明煜神君自己都没想到公孙念居然会这么听话!
公孙念:“走罢,带你去个地方!”
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他问道:“去哪里?远的地方可不行!明日还有加冠礼,晨起便得做准备。”
“不走远,就在这天宫里。”
虽是在天宫,可从一重天走到三十六重天也需得好几日。明煜神君觉着这事不靠谱,遂追问他,“天宫这么大,到底去哪里?”
“二十三重天。”
他一个趔趄,“去月行天作甚?”
“看月亮。”
明煜神君随即收了步子不愿动了,“不去。”
公孙念回头便作势又要来拽他,一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拽成个断袖的蛮横劲儿。
若说这位皇子有什么天敌克星,那定然是眼前这位无疑了。只消那么一个来回,明煜神君便再次乖乖迈着腿跟在他身后走了。
他们腾了朵小云以便能飞得快些。
明煜神君坐在云头之上,目不敢俯视,遂抱怨道:“看个月亮,至于跑去二十三重天这么远?在九重天我这恒焱宫也能看得很周全!”
“那处离得比较近!”
“离得近有什么好!”他不屑道,“改日你见得嫦娥仙子,可以问问她广寒宫的景致如何!若实在好奇,就让嫦娥仙子直接领你去月宫观赏个够!”
“太远,不去。”白衣仙君拒绝得干脆利落。
明煜神君睨了他一眼,“从九重天飞去二十三重天,你倒是不嫌远!你怎么不干脆飞到三十六重天去看?”
“想过,来不及。”天祁君回答得依旧简洁明了。
嘴角抽了好几抽,明煜神君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我觉得二十三重天打个来回也来不及!”
说话间,凛冽劲风毫无征兆地扑面糊了他一脸,周身云雾擦肩而过,急速朝后飞去。明煜神君都快要趴在小云上了,“你……你慢一点儿!”
“方才殿下不是还觉得本君飞得慢嘛!”
他闭眼捶云道:“那我也没让你一下子飞这么快啊!”
公孙念往他身侧跨了一步,大方道:“你若实在害怕,大可以抱着我的腿。”
光是想一想那场面,明煜神君便打了个冷颤。就算他此刻惧高惧得胆水都要吐出来了,但堂堂七尺男儿,岂可当众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举动!那一位看笑话说风凉话的可以不要脸,可他觉得自己身为皇子还是需要维护一下皇族的颜面的!
他们一路往上飞去,穿过薄云层层,连片刻停歇都没有。明煜神君一颗忐忑的心便随着这陡然上升的高度一直提到了嗓子眼。待到他们落在二十三重天的天门处时,夜幕好似已经降临多时。
与九重天的日月交替不同,二十三重天只有星夜。夜色中,一轮皎皎明月犹如玉盘高悬,确实比在九重天看到的要大上许多。合着浓重夜色,月亮表面的残缺便尤为惹眼,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明煜神君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们飞了大老远到这处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若只是为了看这月亮的脸色,也未免太亏了些。
“去观月楼。”
“还要飞?”明日便要成年的大皇子委实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他索性立在原地不肯挪步子了,“月亮也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不如早些回去,明日我还得遭罪呢!”
“不靠近些看,怎能看得清!”
“已经够清楚了,真的不用再靠近了!”
公孙念故技重施,抬手便要来拽人。
“别别别!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我自己走还不行嘛!”
即便四下无人,夜色如墨,但明煜神君依旧丢不起这个人。虽是极不情愿,但他也只得再次坐上公孙念的小云往二十三重天的至高处去。
寻常住在这处的小仙并不会特意去观月楼,因为那处的景致他们早就看腻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日日对着这夜空里的月亮,即便那月亮生得如嫦娥仙子那般沉鱼落雁,也叫人腻了味,更遑论这斑斑点点如暮年老妇的脸!是以当他们抵达观月楼时,那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小云径直落在了楼顶瓦片上,他们便就索性往上头一坐。明煜神君举头望明月,不禁生出了一番感慨,感慨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公孙念来这么高的鬼地方,还不敢低头往下看!
“畏惧是人之常情。”白衣仙君突然开口,“那是一种心魔,阻碍前行。”
明煜神君眨巴了几下眼睛,突然意识到他们今日来这处恐怕并不只是赏月这么简单。
“当人恐惧之时,会忽略很多细枝末节,可谜底往往就藏在这些细微异样之下。”公孙念仰望着明月,点拨道,“不要让恐惧蒙蔽了心智,尤其是在星罗天观那种地方。”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明煜神君索性枕着自己的后脑勺躺倒在了瓦片上,“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毕竟是你要先入星罗天观,况且你也不在巅峰状态。”说到这处,他纳闷道,“你昨日便成礼,怎么天石还没显名?”
“许是里头那位还有指望。”
“但愿如此吧!”
风斜斜地吹着,吹散了本就稀松的黑云。二十三重天没有日辉温暖,处处都透着寒,尤其是这至高处的观月楼。
公孙念也躺了下去,同样枕着自己的胳膊。月亮的影子落在他那双如东海般深邃的眼眸中,掩着他重重的心事。
“沐凌,今日你带我来此处,不光只是为了看月亮吧!”明煜神君平静道,“也定不只是为了说方才那番话来提点我。”
公孙念微微一笑,遂就不同他绕弯子了,“月光甚寒,但唯有靠得足够近,才能看清隐匿在皎冷月光背后的坑洼!世间之事多不尽如人意,不要被眼前的表象蒙了双眼。不试着拨开云雾,便就永远见不到艳阳天。”
原来,这才是那位仙君今日不辞辛劳拖着他飞了这么远来看月亮的真实用意!明煜神君深表佩服!这一招实乃醉翁之意不在酒,简直是一箭三雕啊!
公孙念说着便闭上了双眼,语气中掺着一丝疲惫,“不要急着拒绝我,子炎。这件事情,我不希望我们再后悔一次。”
明煜神君没听明白,“什么叫……再后悔一次?”
“子时过半了,生辰快乐,闫子炎!”
果真是不想答话的时候就直接岔开话题!
明煜神君幽幽一叹,他其实并不想同沐凌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就此打住也好!
在屋顶晒了半个时辰月亮后,他们启程回九重天。
从二十三重天到九重天到底路途遥远,他们紧赶慢赶才在天明时赶回了恒焱宫。冠玉等在宫门口,一副被架在篝火上待烤的倒霉模样。见到主子回来,他激动得就差扑到他跟前痛哭流涕了。
“君主,你怎么才回来!”他眼眶含着泪光,委屈巴巴,“天后大早上就来了,我只得同她说你在沐浴……”
“瞧你这点儿出息,我不是回来了嘛!”明煜神君遂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还算机灵,干得好!”
冠玉崩溃道:“君主,咱们商量一下,下次你出门前能不能先打个招呼,我也好提前打好腹稿……”
他一本正经摆出了一副说教的架势忽悠道:“说谎这种事情,考验的是临场发挥。若是提前打好腹稿,就起不到磨炼的功效了。”
冠玉愣了愣,觉着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对。
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明煜神君话锋一转,“我母后现在身在何处?”
小仙官顿了顿,恭敬道:“回君主,天后娘娘先去二殿下那处了,说等会儿再来。”
“什么,还来?”
夜不归宿的大皇子闻言赶紧启步子往寝殿去。
冠玉三两步便跟在了后头继续给他讲述原委,“说是殿下今日成人,她最后来给你梳一趟头。”
明煜神君手中折扇一把敲上脑门。他本想着若是自己动作快一些,沐浴更衣应当还来得及。可倘若再加上洗头……
焦头烂额之际,他灵机一动,即刻吩咐道:“冠玉,我在寝殿沐浴,你另外再准备些干净的温水。”
冠玉不解,“君主,作何用?”
“问这么多干嘛!”他继而叮嘱道,“待我母后一来,你便差人把水送来寝殿!”
“……是!”
今日这等重要的大日子,时间又仓促,冠玉不敢怠慢,受了差遣便去办事。
天祁君一路跟着他,心有灵犀道:“你不会是想让姨娘给你洗头吧!”
“难道你有更好的法子?”他边走边抱怨,“这事都怨你!”
“我可是为了给殿下过生辰!”
明煜神君赶时间,也懒得同他扯皮,遂呛声道:“怎么,硬拽着我去二十三重天看月亮还不过瘾,天祁君还想跟着去寝殿观摩本殿下沐浴更衣?”
公孙念理所当然反问道:“难道不行吗?”
“……”
“大家都是男人,该看的都看过了,也没有什么不该看和不能看的。再说了,又不是没有一起洗过,你羞什么!”
明煜神君觉得这个话题委实没法聊下去了,遂迫不及待闪身入了寝殿图个眼不见为净,并直接赏了对方一个闭门羹。
撇开脸面不谈,只论修为术法,若天祁君当真想要观摩明煜神君沐浴,一扇木质的殿门自然是挡不住的。大殿下需要梳妆打扮一番方才能出去见众神,天祁君自然也需得把自己收拾体面才能到场观礼。
不多时,天后再度驾临。
适时,明煜神君紧赶慢赶草草把自己洗了个囫囵,正非常敷衍地在穿今日的华服。
天后连门都没敲,推门入寝殿看见他衣衫不整的形容诧异道,“洗个澡洗了一个时辰?”
明煜神君吊着嘴角嘿嘿一笑,“这不是为了洗干净点儿嘛!”
天后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干脆用菩提果洗掉一层皮!”
“这不还得出去见人……”他遂死皮赖脸地凑了过去,讨好道,“冠玉来通禀说您来了,我把他责骂了一顿。怎还能让母后白跑一趟!”他随即摸出了一把菩提果,献宝似地递了过去,“所以,儿臣特意留了头发给母后洗!”
天后闻言嘴角绷不住上扬,她就是吃子炎这死孩子的油嘴滑舌撒娇讨糖。
接过他手中的菩提果,天后随即砸上他的额角,笑骂道:“你多大了,还同母后撒娇!”
明煜神君佯装失落,“过了今日,儿臣就再也不能这般得母后垂爱了!”
“一日不打,上房揭瓦!”
虽嘴上骂了一句,可天后早已是被他哄得心肝乱颤,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她慈爱道:“炎儿来,母后给你洗头!”
……
洗头、梳头再加更衣,即便天后娘娘手速再利落,这一番折腾下来也已是辰时将过的光景。加冠礼定在午时,而从恒焱宫到观礼台即便用飞的也得去掉三刻。早膳定是来不及吃了,明煜神君只得饿着肚子启程往观礼台赶。冠玉怕他家君主肚子饿,遂就贴心地揣着一包米糕随他一起出了门。
九重天上已是热闹开了,远远便闻得仙乐缥缈,盛开的百花一路漫延,衬着这盛典格外庄重。观礼者陆续到场,不多时便把观礼台外的主道给堵了个严实。二位皇子同时加冠,这在神族史上也是一桩极其罕见之事。是以此等盛世,就算是天宫里最卑微的散仙都挤破头皮争相赶来围观。
明煜神君今日穿着华贵的锦衣,难能可贵地站在了云头。即便他平日里腾云驾雾总是坐着,可今日这种大场面,他爹天帝委实丢不起这个人。软棉团似的厚重云朵载着他低低地飞着,不急不慢,好似根本不赶时间。他抬头一望,便就见到了他的胞弟明汐神君从头顶嗖一下飞了过去,只留下了袅袅仙音萦绕,还带着昭昭嘲讽之意。
“闫子炎,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还真是一如既往得没大没小!明煜神君嗤之以鼻,全当没听见,依旧在低空慢慢地飞,颇有一股闲庭信步的风雅,只华服底下的两条腿有些不听使唤地发颤。
皇子不急仙官急,冠玉跟在后头憋了半天实在是憋不住,遂小声催促了起来,“君主,再不快点儿真要赶不上加冠礼了。”
明煜神君着实为难,他也不是不想飞快一点。只是昨日坐着公孙念的小云去二十三重天打了个来回,到现在心理阴影还没散去。再加之一夜没睡,他现在委实是看着底下就头晕,更何谈再飞高一点、飞快一点!有苦难言,今日满千岁过生辰还要加冠的皇子悲从中来,他仰头一叹,目光所及之处,又有好些散仙从头顶飞了过去。他们边飞还边朝这处望,好似在围观什么稀罕妖兽似的。这些人腾云驾雾还目不前视,事故自然不可避免。前方高处一不小心便撞作一团,哀嚎声四起,更有甚者直接从云头上栽了下来,摔了个灰头土脸。
明煜神君看笑话似地朝那儿一指,回头对冠玉说:“瞧瞧,飞这么快,出事了吧!”
小仙官诚实道:“君主,他们是在看你为什么飞这么慢。”
公孙念踩着一朵小云慢悠悠地飘了过来,“再不快点,闫浩岚便要先你一步加冠了。打从娘胎里出来,他就一直想要超越你,不想竟也能盼得苦尽甘来的一日。”他继而落井下石道,“待礼成后,你大约需要尊称他一声‘兄长’。”
明煜神君一愣,当即一屁股坐了下来,驾着云赶着投胎似的便往观礼台跑,神族皇子的倜傥风采一瞬间荡然无存。
冠玉操着老妈子的心追在后头吆喝,“君主,仪态!仪态!”
明煜神君简直想堵上他的嘴!
火急火燎飞了一路,他将将赶在明汐神君身后抵达。
天帝见他坐在云头上顿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连额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左右一望,他顺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了自己的火气,没有当众大发雷霆。
“给我站起来!”天帝隐忍道,“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是什么场合!”
方才那一阵委实飞得太快,明煜神君一时没能缓过来,刚半起了身子便就两腿一软又跌坐了回去。
明汐神君站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偷笑出了声,得来的却是他父君赏赐的眼刀。伈伈然闭上嘴,待到再一抬头,他那贼有出息的兄长明煜神君已经站了起来。
天后给大儿子理了理衣袍,遂打起了圆场,“大喜的日子,生什么气!你也知子炎从小惧高,方才飞这么快这么高,定是腿软了才站不起来。”她抓过儿子的手看了看,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你瞧这手心里的汗!”
明煜神君闭眼哀鸣,“母后,您就少说几句吧!”
一想起刚才那场面,天帝唯觉丢了皇族的老脸。他指着明煜神君怒其不争道:“你瞧瞧他,哪里有个皇子的样子!整日里只晓得玩乐逍遥,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好了好了,这么多神仙都看着呢,你也少说两句!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皇儿,不急着在今日。”天后继续和事佬般在父子间调和着,“快到午时了,大典为重!”
天帝只得将一肚子的训诫又压回了肚子里,这才携天后一同往高处的主座去。
今日主持大典的是延寿真人。天帝的用以不言而喻,便是希望这两个孩子能大福大禄,万寿无疆。
大典在延寿真人的郎朗贺词声中开始,到场观礼者一瞬间便肃静了下来。观礼台仙音雅乐绕梁,盛筵难再。
天后胳膊肘悄悄顶了顶身旁的天帝,这才让那老儿暂且收敛起这一脸的不悦,准备起身去给孩子们加冠。明煜神君身为皇长子,即便他今日比二皇子晚到了片刻,却已然率先承礼。
万众瞩目中,天帝捧冠颂词,“令月吉日,予尔冠服。弃尔稚拙,延尔厥德。”
明煜神君端端正正跪在他身前行叩首礼。
天帝点了点头,继而道:“承尔壮志,并齐仁孝,不负厚望,以成大器。”
明煜神君肃而再叩。
仙乐伴着天帝浑厚的嗓音随即又一次荡在观礼台上,“望尔高朗,望尔齐天,鹏程万里,永受福安。”
待明煜神君完成三叩,延寿真人取下他的发带,天帝随之将金色发冠置于他的发髻之上,宣布他成年。观礼者齐齐而立,恭贺嘉讯。观礼台叽叽喳喳一片,一时热闹非凡。
而就在一片喧闹的贺声中,一仙官急急而来。他径直上了观礼台,神色凝重地凑到了天帝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天帝神色一变,目光即刻转向了跟前的明煜神君。
明煜神君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却碍于这盛大的场合下不好当即开口询问。
众神亦不明所以,观礼台下遂有窃窃私语传出。
天帝思忖片刻,遣退了仙官,对明煜神君道:“皇儿暂且去上座,为父待会儿有话问你。”
即便是再紧急的事,也得等到明汐神君加冠礼成后再处理。
依旧是那熟悉的颂词,第二场加冠礼随至。在场气氛依旧庄重,却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礼成后,明煜神君便被天帝直接带回了府邸关门问话。一概人等皆都候在殿外。天后以为子炎那孩子又闯了什么大祸,心焦如焚,唯恐这孩子刚成年便又要挨一顿他老爹的抽打。
半个时辰过后,殿门开启,明煜神君衣衫完好仪容体面地从里头踏了出来,只往日常挂着的和煦微笑荡然无存。
“炎儿……”天后一脸忧色凑了过去,焦急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明煜神君的目光沉沉,他没有回答,而是静静望向远处庭院里的那颗菩提树。参天枝叶遮天,将头顶的日头遮了个七八。斑驳树荫底下,天祁君正立在那处。树叶投下的阴影落在他身上,就连他白袍上的忍冬暗纹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目光交汇,明煜神君的神色起了的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