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君子,自是“贫贱之交不可忘”,与小人却未必。世人的痴心是,将这句话奉若人之常情,忘了分析面对的对象。
比方说门子。
门子原不过是葫芦庙里的一个小沙弥。想想古往今来那些庙中的小和尚,光头形象来的最是醒目。门子曾是他们其间的一员,早起晨课,洒扫庭锄,撞钟敲鱼,周而复始。这群小僧人,起初不过是一些孩子,他们还未经历,自然谈不上佛前信仰,入寺修行应在其次,更重要的大约是能有一口饭吃。门子的故事应该也在这个范畴。
门子人生的转折起于寺庙炸供,众小和尚的一次意外失火。俗语说得好:水火无情。葫芦庙瞬间瓦粒无存,和尚无庙,谁还念经,还俗流离,各人的命运,各人把握也就是了。门子不知道什么机缘还俗以后竟入了衙门成了小吏,后来娶妻成家,有滋有味的过起了世俗生活,佛门似乎于他再无瓜葛。
自古衙门朝南开,没有钱你可别想进来,门子的戏剧性在于前后两次的职业都是与俗世的各色人等打交道,精髓都是要钱。
试想葫芦庙起火后,门子等同丢了饭碗,所谓的“干一行爱一行”对门子来说并不实际,门子是靠佛吃饭,不是为佛殉身的信徒,还俗找其他的出路再自然不过。而这些佛前行走的经验正好也用得上,劝人为佛加持,化斋化缘练就的好口才谁又能说不是他的优势?只是此刻从佛与人,转换为人与人的周旋。小吏一职不是什么官,但却是衙门的润滑剂,能让僵持的故事通畅。
门子的日子也就有些外财可发,自然也过得去。可人对生活的欲望是,日子过得去,却想再好一些,好了还想要锦上添花。机缘再次巧合的是,门子有了一次偶遇,他发现新上任的官员竟是自己的旧相识---葫芦庙里寄居的穷儒贾雨村。
以门子在衙门供职的经验,认出贾雨村决不会是在审讯犯人的大堂上,雨村上任如此大张旗鼓,门子能不留意?这也就难怪,门子在审讯冯渊案的时候使眼色给贾雨村了,他是有备而来。只是贾雨村是万万也不会想到,在这里能他乡遇故人,着实打了个雷震。
门子自是想由此处结个善缘攀一回权势,为自己谋些东西。贾雨村却未必这么想。
门子和贾雨村的对话就有了些意思。
门子是个颇有口才的人,将此案的前因后果讲述的很是清楚。不但案件的原告被告家私身份搞得比蒋介石的情报局还精确,连争买的女婢子的前世今生都了若指掌。真是不枉门子曾吃斋念佛,佛祖竟让他拥有这样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但这些故事对曾经落魄的贾雨村来说,与此刻的身份和自尊写满了添堵的味。
原来兜兜转转,自己竟还没有脱离葫芦中做人的法则,虽已出人头地,却还在一个怪圈里纠结。不但案中人是旧时恩人的女儿,身边的小吏还是当日落破之时的见证人!这些错综又纠葛的关系里,又加上了他此次起复背靠的大树---四大家族的利益关系,贾雨村看似脱胎换骨的轻盈里,盛满了这个小吏带来的滞重。
贾雨村有了丢官罢职的经历,二次上任学会的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就是,言不由衷,不动声色,而且巨滑无比。门子的心机是永远无法与之对等的。
贾雨村一句恭敬,一席谦逊的投石问路之词,门子就打开了话匣。案件始末,人物关联,官场黑幕,最后连案件的处理意见也一并解释的头头是道。贾雨村先是谦让,接着感叹,再次违心的假说不妥,最后低头半日接受了门子的全部意见。
一个门子似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深处所有的污垢。他振振有词地说,一些事情在这个世界是行不通的,岂不闻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门子哪里知道贾雨村比他清楚怎么做,他的一番话让整出葫芦案里的贾雨村,在理论和良心上都找到了解脱的借口——一切都是门子所为。
门子哪里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的私欲和贾雨村表象的双重雾霭,不知不觉中他早已自食其果,牵连了命运再次转折。那个他一心想攀附的对象,其实早已为他安排了发配的出路。
贫贱之交原不可相忘,只是门子没想到的是这个人早已褪去人性,只是一副躯壳,葫芦庙中之事实在不能相提。
物是人非似乎事事已休,门子发配,不过是个小人物,脂批却说终于葫芦之事,似是暗语二人缘分未尽。此门始,此门终,终有一天葫芦庙里幸存之人或有聚齐,那些结局谁又知道呢?
贫贱之交原可忘,昔日是昔日,今时是今时,未来是未来,或许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