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农村人的说法,我属于上门女婿。我第一次进门,一眼看到这个老人,就认定了:噢!这就是我的父亲了。
我还在娘胎里,我的亲生父亲就去世了,所以,从小到大,我从没感受过父爱。我经常想象我的父亲该是怎样的模样 ,会是一个怎样的一个人;然而这一刻,我终于看到了,眼前的这个老人:花白的须发,满脸刀刻一般的皱纹,双眼大而有神,饱含着无限的慈爱与善良。我想,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原来是这样的。
他见了我,微微一笑,点头,转过身去,拿了一玻璃杯子,捏了茶叶,沏上水,双手端着向我递过来。我也忙起身,双手接了,嘴里不由地说:“爸爸,谢谢了!”
他被这一声怔住了,楞了好久,好久,把头低向一侧。我明白了:他是在掩饰涌出的泪水。
在这个山穷水尽的山沟里,男人的头等大事是挑水。天不亮,就要挑回一天的用水,一挑,两挑。水挑够了,才开始一天的生活。
水泉在离家三里远的山坡下,弯弯曲曲的小路像布在山坡上的心电图。挑回一挑水,快些也要半小时,淌一身两身的汗。天一亮,我就身去挑水,却发现水桶不见了。不一会,父亲挑水回来,满头冒着热气。我替他倒了水,从他的肩上接过扁担,他却狠狠把我推开了,说:“你不行,这活不是你干的。”他的话语虽轻,语气却沉沉地不容反驳。我突然觉得,我的父亲原来还是一个倔老头。
在以后的日子里,整整八年,他没有一次把扁担推给我,尽管那时我已经“行”了,也“慢慢地好了”。但挑水似乎是他当父亲的权利,是他对儿子爱的补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充分地享受了父爱,体会到为什么会说父爱如山。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学会了自强,自立,真正地“好”了起来了。再后来,我还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这一切的由来,我清楚,离不开这个父亲,离不开关心我,爱护我,一直支持我的父亲。
不幸的是,父亲突然病倒了,村里人把他从地里抬回来,已经不省人事了。
离庄上十里外才有大夫,我连夜去请,然而大夫是一个比父亲还老的老头儿。他听了我的请求,连连地摇头说,自己老了,跑不动那么远的路。我实在无计可施,就在他面前跪下来,道一声“对不起”,把老先生扶上背,背着往外走。我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一个倔脾气,也就决心倔下去,一直把老人背出好远,好远。在老人的苦求下,才停了脚步。老人一边喘气,一边抚着我的头说:“小子,难有你这样的孝儿子,我跟你去,多远的路程也去。”
父亲吃了几副药,病情大好,能慢慢地张嘴吐话,扶着墙也能颤颤地站立起来,只是一腿一臂有些麻木。他操心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唠叨着花了多少多少的钱。他清楚,家里的钱罐子比洗过的还干净,欠下的看病钱,就是在揪他的心,于是他的倔劲又犯了,说自己病好了,不许再抓药了,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如今的儿子也与他一样,有一个倔脾气,不会听他的。
我与父亲第一次产生了矛盾:他坚持不再喝药,而我坚持把药买回来,熬好,让孩子端过去。我不能退步,不能妥协。我明白:如果这个人没了,我的主心骨也断了,我的靠山也没了, 我必须与他倔下去。
他到底妥协了,他不舍得把用钱换来的东西白白扔掉,我最终胜利了。但万没料到的是,由此引发出一场灾难——
那时,我们家实在太穷了。每付药钱都是东家,西家借来的,实在借不到了,我偷着卖掉了祖上的三间瓦房。我知道父亲是断不会同意我这个做法的。我就一直按着,掖着,不敢透出一丝的风声,然而,这世上真的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到底还是知道了。
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他虽说倔强,但终熬不过他那衰弱的身板子。他听到这一消息,证实了这件事后,就再一次倒下了。倒下了,就没能再站起来。
他永远地倒下了。
我紧紧地抱住他,抱着他,直到他慢慢门上双眼,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我好难过!三十年来,我刚刚找回的父爱,而如今,我的大意与轻率,轻易地把它弄丢了。
我好愧疚!整整八年了,我这个一直被他宠着、爱着,紧紧地抱着的儿子,却因为无能与无奈,让他永久地离去了。
他的离去,并非必然,而是充满了对子女的爱,对子女的痛。他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他也不想儿子为了他,让儿子背负上重重的债——他的世界,儿子最清楚。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只能这样抱住他。我的父亲,我的唯一的亲人,我的老泰山——
葬事完毕,我从山上运回一块大石头。工匠问我:做墓碑吗?我说,不,雕一座桥——
桥的一头对着了坟墓,一头对着了我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