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说的是寒食节里春色美,看来古人和今人一样,喜欢写身边的东西。处在这个季节里,总是偏向于写这个季节的事,写能触摸到能感受到的事,这是自然而然的,而对于超越感官体验的思想,则属于喜欢深入思考的人。大致来说,可见的世界可以直观,不可见的世界只能通过理性,这就是直观和理性两种认知方式了。中国古人善于直观体悟,这是在审美,西人善于理性思考,这是在求真。
(1)
先看看一个小品: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引》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是南朝刘义庆记录的小品,没有去说理,也没有探究世界的本源,更没有去寻求终极的本真,就是王子猷一时兴起,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会不会友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的体验,是纯粹的心理层面的审美。
这和同时代的西人奥古斯丁完全不同,看看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说的:
“一切来自你,一切通过你,一切在你之中。这也就是说除非我在你之中,否则便不能存在,既然我就存在于主里面,那么你又从何处降临到我身上呢?你充塞于天地之间,我是否要凌驾于天地之外,你才能降临到我身上呢?”
奥古斯丁虽然对上帝充满信仰,但他的信仰是用说理的方式去论证,他通过思辨追问本源性的上帝的存在,而不是单纯的信仰上帝已经存在,实际上他是在证明上帝。主啊,你是怎样存在的呢?
(2)
再看一则小品:
“喜泉声,喜丝竹声,喜小儿朗朗诵书声,喜夜半舟人欸乃声;恶群鸦声,恶驺人喝道声,恶贾客筹算声,恶妇人骂声,恶男子咿嗄声,恶盲妇弹词声,恶刮锅底声。喜残夜月色,喜晓天雪色,喜正午花色,喜女人淡妆真色,喜三白酒色;恶花柳败残色,恶热熟媚人色,恶贵人假面乔状色。”
这是清人汪价写的,他把他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列举出来,没有去说为什么有此好恶,也没有对好恶的东西进行深入分析,他只单纯地说自己喜欢和不喜欢,只是满足自己的审美需求。
西人霍布斯活动于汪价的同时代,霍氏的兴趣和汪价的完全不同,看看霍氏在《利维坦》中怎么说的:
“对每一专司感觉的器官施加压力的外界物体或对象就是产生感觉的原因。其方式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间接的,例如在味觉和触觉方面就是直接的,在视觉、听觉和嗅觉方等方面则是间接的。这种压力是以人体的神经和其它经络、薄膜作为中介,继续内传而抵达大脑和心脏,并在这里引起抗力、反压力或者是心脏的自我表达倾向。”
虽然《利维坦》主要是在讨论国家,认为世界是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但霍氏理论原点是建立在感觉论之上的,他没有直接说对利维坦“必要的恶”的喜好,他先从感觉论出发,为这个“必要的恶”寻找坚实的理论基础,他运用的方式是分析论证,一步一步地推导出他想要的结论,没有汪价那种不由分说的直接切入。
(3)
再看一则自画像:
“是翁也,无团团之面,乏姁姁之容。形骸落落兮,谨畏躬躬;须眉怊怅兮,天怀畅通。故其貌溪刻兮,而心尤五尺之童;其言蹇讷兮,而辩为一时之雄。不知者以为法官之裔,如削瓜而少和气兮;其知者以为柱下之胄,能守雌而以为无欲为宗。……风潇雨晦,霜落叶红,悠然独笑,形行景从。”
这是清人李慈铭的六十一岁小像自赞,没有白描自己的相貌特点,也没有用意刻画自己的心理活动,只是大概描绘了自己,每句都使用了形容词,也打了比喻,形容和比喻这种手法是不能准确表现事物的,但作者根本不关心能否准确表现,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准确表现,能传递大概一个意思就行,并不在乎能否向外界传播,是否便于识别。
西人克尔凯郭尔和李慈铭同时代,看看克氏在日记中怎么说:
“我刚从一个晚会回来,我是这个晚会的台柱子和中心人物;我妙语连珠,令每一个人都开怀大笑,都喜欢上我,对我赞赏不已――但我抽身而去了,其实这个破折号应像地球运行轨道的半径一样长――我想开枪打死我自己。”
这完全在写自己的心理活动,我们看到了他对自己晚会上表现的厌恶,看到了在大众注目面前自己灵魂的丑陋和不洁,他觉得自己肮脏,他要自己开枪打死自己,我们一下子就领会到了他要传递的意思,明白了他的思想,而在李慈铭那里,虽然他自赞了自己,但我们还是看不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4)
两种思想,两种方式,是古人把握世界掌握自身命运的手段和武器,之所以不同,根源于对终极世界的认识不同,中国古人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是说万物一体归于道;希哲说,世界的本源是水,是气,是火,世界是主体和客体的对立,是分裂的。这种不同形成不同的文化体,文化体就把不同思想观念映印在处于不同文化体的个人身上,这个个人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是先前给定的文化思想系统的产物,就像母亲生产孩子一样,都要继受祖宗留传下来的东西。国人能够很容易的进入唐诗宋词的意境,因为我们早已融入了唐诗宋词诗背后的整个世界,包括怎样看待世界,以此种眼光和思维去对照理解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显然就很费力。当然,现代社会跨文化交流和传播越来越深入,此文化在彼文化的冲击下是焕发新的生命还是被肢解萎缩,这是一个大课题,需要国家层面的力量来应对。对于我们每一个普通的个体来说,在文化大激荡当中,孤独和彷徨总是会有的,如何找到自己的路,如何站稳自己守护好自己,我相信先哲的思想会给予一些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