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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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番外篇——《异性》

我睡不着,所以去喝杯酒,兴许能撑过这晚。那夜我是这么劝自己的。

犹豫,最后去了家附近柰子提议的那家咖啡厅,最近在打折。

但转念一想,白天时,买个折扣卡布奇诺下午茶套餐,用优惠再买个小甜品,三下五除二,或许刚好及格?想必是有得赚的,商家的噱头,内容的形式,换个编序即可售出,其实我也很熟。

我本想在喝酒的同时赶赶稿,却想起这家店其实本没有座位,只是工作间占据了室内大概十平米的面积,靠外支出一个黑白条纹雨棚,下面摆了一张实木长椅,没有靠背,靠着橱柜的一侧有一个一米半的木质柜台,类似于酒吧的吧台,只不过敲敲手指,送来的是咖啡豆。想喝酒,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坐在狭窄的长椅上喝,要么站在雨棚底下靠着吧台喝。

看来乘机写东西是不可能的了。

柰子不知道,这家小店,白天时是咖啡厅,晚上是酒吧。

那天放学,柰子兴致好像挺高,聚精端详菜单板。

那时店内工作间还有一股淡淡的甲醛味,新刷的白色油漆很鲜艳,商品不多,没有纸质菜单,只是用黑漆木板写下白字,悬挂在吧台对面橱柜后的墙壁上,另一侧有今日推荐饮品,也是黑底白字。

我肚里不饥,只点了一杯全脂拿铁,三百七十日元。柰子点了一杯白抹茶,四百二十日元。

接近七点,阳光已经式微,衰老的成色蔓延,让人昏昏欲睡。那瓶魔爪算是白瞎了,我心想,看着光束荡漾在一侧居民楼灰蓝色屋檐旁,时隐时现,窥视着我们,窥视着时间。

我接过柰子递来的硬纸壳杯,深棕色的色纸环绕杯沿。用全纸壳来装热饮?我这么问她。嗯,她说,环保起见,全纸壳式设计好回收,等等,我的抹茶也来啦…

厉害哎,我说着,揭开杯盖一侧的开口,捧着小心嘬饮起来。

我想了想,还是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杯子放在一边,打开书包拿出笔记本,双腿合拢权当桌面,然后盯着屏幕盯着闪烁的蓝线盯着逐渐空虚的内容发呆。长椅的高度不矮,我想原本的设计应该是紧贴吧台,类似一套,但安置时距离测量有误,远了,正常坐下时离柜台还有一整个身位。没人会愿意斜趴在柜台上喝咖啡。

柰子暑假要和自己女朋友去海边,之前还拖着我一起去买了泳衣。柰子外观上没有显眼的特征,只是头发稍微长了一些,身高稍微短了些,的一个高二女生。但柰子有个能力,她能够从物质和时间层面上折叠一个人。前者使其消失,后者使其进一步消失。

她曾用此能力亲手折叠了自己的叔叔,或者说继父,原因是他曾在一个夜晚喝醉了酒回家。就因为这个?我说。柰子说就是因为这个。我说凭什么?她说她不想再看到任何男人以一副醉态走进家门,所以我帮他戒了酒。我说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之类的嚒?她说她不知道,但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他和前妻离婚。我说因为酒?她说不是,是心。我说,玄了。她没再说话。

小酒馆亮着暖黄灯光,我看到柜台后空空如也,远离灯光的一侧雨棚角落站着一个女人,正在喝着什么。

我再走近点,闻到架在柜台外大号啤酒桶散发的淡淡酒香。女人似乎没看到我,依旧靠在与我同侧的一旁喝酒,金麦啤酒,应该是Seven-Eleven买的,旁边已经摆着两空罐。迟迟不见老板回来,我悄悄端详起沉默的女人。她的睫毛为酒精的作用有些湿漉漉的,面色有点苍白,连脖颈也是白的,或许她酒量一直那么差,我心想,再看去,却认出她是我兼职酒吧的同事,名字叫加藤橙花,父亲在她工作的第一年失踪,三年来不知死活,只留下一个厚厚的信封,还有洗得干干净净的餐具床单衣物,像是离家的主妇,像是一部糟糕的小说。

她短发披散,左手悬在半空,手里把玩着一枚闪光的戒指。

我刚想走,却发现远处路灯下走来一个人影。我停在原地等着。走近来,原来是是店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加藤小姐,把粗糙的双手放在木质柜台,双耳似乎在聆听夜莺的呼唤。过了一会儿,老板依旧没过来,店长于是跨过矮木门,开始在柜台后捣鼓酒瓶。

我用食指敲敲柜台。我要一杯蔓越莓汁兑伏特加,我说。店长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笑了。原来是小秋啊,你等着。

我等着,我一直在等着。

有只蛾子在围绕着灯盏打转,冲撞,发出滋滋的声音。看着它面对光亮挥霍着自己的生命力,蛾头一次比一次撞得响亮,努力极了。

店长探出一只手,不是我的酒,而是一杯威士忌,深棕的色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把酒杯推过加藤面前。她没有抬头,用食指敲了敲酒杯示意,然后又从手提包里拿出新的一瓶金麦,拉开,喝下,泡沫消碎。

我看着店长在一片静谧中有条不紊地清洗着各种酒具,水流的声音动听真切。

下一个人来了,也是一个男人,在路灯下的脚步略微踉跄,走近前来,浑身酒气,应该已经喝了不少。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他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像是柳钉嵌在木板中。他的头发在式微灯光中看起来凌乱油腻,身上是松垮的正装,像是遛狗失败的男人。

他依然瘫坐着,目光涣散,眼袋红晕。我转过去没看他,加藤也没看他,她在看着自己。我想了想,抬起头打算把脑海中的话题抛给同样平静的店长,却被身后的声音打断,小秋?是你嚒?穿巫女服的那位?

我回过头看他。原来是我在歌舞伎町兼职的咨询者之一,为数不多真正的咨询者之一。我记得他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抱歉再给我点时间,我也不一定能想起来。我不在乎他。

那晚第一位客人是日本人,姓桥本,年龄三十九岁,在证劵公司上班。他拥有一双疲惫的眼睛,鬓角的法令纹浅浅悬挂,对话过程中双手始终不离那只黑皮公文包,看起来被洗得很干净,铜质搭扣一丝不苟地合缝着,里面应该能装下不少东西。

八点半整,他轻轻敲几下门,然后似乎意识到无需事先叩访,于是直接推门进来,坐于我对面。这间房间四壁经过改造,室内静谧无比,说话无回音,双耳能察觉到衣服的摩挲。头顶悬挂一盏暖黄明亮的吊灯,陈设简单,面积不到十平米,饰品摆放合理,略狭小的空间不会给顾客造成压迫感,一只书柜,一人高,里面放着各类书籍杂志,哲思书居多,最底端有毛姆的《人性的枷锁》和几册通史,都是精装厚本,权当作承重物。一侧是两个立柜,上面摆放了几种盆栽,低端还有三盆绿萝,枝叶饱满,两盒空气清新剂放在墙边。另一侧是一个简易冰箱,里面整齐摆放着几排罐装生啤,供人免费自取,只限来访顾客。

桥本先生,我待他坐定说道,您昨晚几点睡觉?

桥本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昨天是星期几?

星期一,一周的开始。

那我应该两点才上床,通常是这样,那天有一周的例会,但我没有加班,不然也不会再出现在家里,我会睡在公司。你知道嚒?我的办公室桌子下有一卷铺盖,两三张旋转椅拼起来就是我的床。我睡觉不会翻身。

嗯,我说着,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浅浅酒气,威士忌苏打水,他应该已经喝了四杯才过来,脸颊微红,双眼晶莹。我说,您的孩子还好嚒?他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挺好的,我的两个女儿,上周周末我带她们吃了吉野家,我的小女儿吵着要去迪士尼,在江户川区的边陲。她叫亚子,今年上小学三年级了,但是我周日还要应酬啊,那是我的一个老客户,有一票大的订单找我合作,我非去不可,社长这么拜托,我也迁挪不了。我大女儿今年上国中三年级了,一直想去奈良,很喜欢动物,拿鹿仙贝引喂梅花鹿。两年了,我也没能带她去一趟。

桥本低下头,沉默中开始用手掌摩挲公文包泛光的表面,吐息间酒气似乎更浓。

啊,就是这么一回事,那晚他以同样的醉态来到我的咨询师,推开那扇挂着“性别服务生”的木牌的木门,径直走了进来,脚步似乎比今天稳健一点。

那么我应该可以称呼他为桥本。对话可以恢复了。

我说嗯是我,桥本先生还记得我。他笑了笑,笑声中也混杂酒气。因为那天你真的帮了我大忙啊,我说啊,桥本从椅子上仰起身子,双手撑膝。我连忙说,没有没有,我只不过和桥本先生聊了半小时天而已。他似乎想了想,字句在他脑袋里回旋了一阵,然后没有说话了。

于是我又撒了个谎。我是说,那晚我除了给桥本又提供了两罐啤酒以外,屁都没给他放一个。我说的是事实,兼职一个多月以来,我就没救过谁。我不应该救人,我只能救自己,不然太可怕了。

他忽然平静地说,那天晚上也在下雨,很冷,有风,雨伞也挡不住,伞架会被反方向吹折。我和老婆两人走在居民区路上,在哪儿来着?我忘了,但那天是周末,女儿在同学家过夜,说是为了准备文化祭的材料。她是涂鸦部的部长,你知道嚒?每次文化祭一进校门就是她们社团合作完成的巨大白板涂鸦,还有不同版型的涂鸦,一些在部室展览,一些在校园兜售。每次文化祭我都去,你知道吧,那些涂鸦,有那么大…

桥本忽然抬起双手尽力在空中划了个弯扭的圆弧。

我等着他继续。

他忽然在话中空出一大段沉默,这或许是他的习惯,那时候也是,我没有生气。

不知何时又一个男人走上前来酒馆,站在我和加藤中间,柜台处灯光最亮的地方。他穿着黑色无袖套头帽衫,拉着帽罩,我看不到他的脸。他兀自从啤酒桶中接了一玻璃杯生啤,然后安静地摆在手边,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

她的手机掉了,桥本低着头继续说,声音小小的,我忽然有点担心他会不会睡着。他说,当时风忽然变大了,她的伞被吹折,左手去扳弄伞尖的时候牛仔裤里的手机掉出来到草地上。我们路过了一个社区公园,里面所有器械都是铁做的,没有刷漆,看起来坚硬寒冷,黑色塑胶地旁边围了一圈草皮,她的手机壳朝下,只能不断在昏黑潮湿的草地上摸索。后来她索性放下雨伞撅着屁股寻找。雨一直在下,我的鞋子湿透了,身上不冷,或者说很热,因为刚喝过几壶清酒,和同事一起。我看着她摸黑半天没结果,于是一脚踹她的屁股,她登时就在草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众人哄笑起来。这里的众人人数不众,仅指我,帽衫男人,店长,桥本。角落的加藤小姐始终沉默,手边的金麦多了两罐,另一手边空无一物,大概是手提包里的酒喝完了。

我有时候会想这是不是桥本醉酒后的黑色笑话,那晚他和我说过相同的故事,以同样的醉态。我不必重复了。

啊对了,当时桥本自愿填写的档案里有什么?好像是中年离婚,独自抚养唯一的女儿直至成人,期间有过短暂的复婚,结果不了了之,如今在证劵公司上班,年龄五十有半。

我顿了顿问桥本,你现在还拥有什么?

他没说话,用右手食指揩了一下鼻子。我看他紧接着揩了一下额头的汗,又揩一下,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吸进一口气,眼眸轻微闪光。他哽了一下,然后缓慢趴在桌子上啜泣起来。

他最后没睡着,我放心了。哭完他重新抬起头来,眼神不再炽热,五官凌乱,两鬓有很多缕白发。他松开衬衫第三颗扣子。他顿了一下问我,你有依靠嚒?我说,我依靠我自己。他又问我,你有信仰嚒?我说,才华就是我的信仰,良知是我的上帝。他问,怎么寻找良知?我好像已经失了它了。我说,贯彻自己的信仰,你可以有良知,也可以舍弃,成为无谓之人,没有利弊。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我的依靠嚒?我说,知道一点。他说,你知道我的信仰嚒?我说,知道一点。他问,你觉得我有良知嚒?

我说,没有。但你或许可以尝试把酒戒了,多运动,身体健康。

他又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那我现在已经可以舍弃良知了,我是指,它掉在地上,我不必再把它捡起来。我有我的信仰,它在路的那边伸手召唤我,我只需轻声回应。

嗯,我说,贯彻你的信仰吧,桥本先生,你的那缕光伸手呼唤,你要回答:我在这儿。但他人伸手时,或许只是在打出租车。你的人生并未因此而折扣,你没有过得更好或更坏。

咨询时间结束之前,我照例从抽屉拿出一张图表让桥本填写。那图片大概长这样子。

侵删——一张图纸



他端详了一下图纸,然后不迟疑地在G的旁边打了个勾。他把笔递回给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起。相视无言。桥本先生平常听歌嚒?我问他。如果的话,我说,这里有一首短短的歌推荐给你,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的主题曲《好春光》,请把它誊抄给你之后的信仰或良知吧。

行,我回去听听,虽然我几乎不听歌,桥本伸手理了理头发,然后出乎意料地冲我笑笑,走到小冰箱前,探手拿了两瓶冰啤酒,又在离去时的木门旁放置的木盒子里投入一千日元的纸币。这是这儿的收费标准,六百日元起步,刚好是店内一杯鸡尾酒的价格,之后看着给,咨询时间半小时。

我目送他拖曳脚步离开房间的背影。

歌词,相聚短暂,人来又人往,清风吹斜阳。你这种人他妈就不值得被爱,还是多喝点酒吧,我心想,木门关上了。

笑声轻薄,被夜风一吹,打着卷儿消散了。

黑帽衫男人顿了顿,接了第二杯生啤。我感觉他的目光朝我扫了一瞬。

我绕过男人看向加藤,她已经把短发扎起来,耳垂下轻微闪光的银色耳环荡漾,左手手腕系着一个小巧的银质手表,都没换过,散发与第一次同样鲜艳的色泽。她正注视着杯中的威士忌,威士忌也注视着她,不知在犹豫什么。

所以啊橙花,桥本在长椅上换了个姿势说道,爸爸不是抛弃了你,你也没有抛弃任何人,我们都只拥有自己,但那时我知道我不能继续待在你身边,你知道嚒?我该走了,我可能今晚死去,可能明早死去,但你会继续生活着。要不你还是找个男朋友吧。

众人安静,目光转移向加藤。

她正一手捂脸哭得梨花带雨。

我第一个把视线移回来,然后从短裤口袋掏出烟盒,拿出一根烟,白色细口长柄,薄荷味爆珠,我托店长给我买的。打火机点燃,我浅浅吸了一口,朝旁边无人处呼出烟雾。

店长第二个回过神来,站在柜台后,一手拿着黑帽衫男人喝过的生啤酒杯清洗,目光瞅着我的香烟,微微皱眉,好像暴露了自己的行径。

帽衫男人第三个反应过来,转头对着店长轻点头,又接了一大杯生啤。金黄的色泽被灯光映射,悉数气泡上升又上升,破裂在顶端。

桥本起身,朝着酒馆外无尽的黑暗迈步。短暂消失后,我又一次在苍白的路灯下看到他佝偻的背影。我继续注视着,注视着男人在光线中扭曲,被折叠被压缩,连同身上残留的酒气和体味,回归原来的样貌,凝聚成一个小圆点,嘭的一声消融在更深的夜色中。

我收回目光。我的酒什么时候才能调好呢,我心想着,丢弃燃尽的烟蒂,火星四溅。

御苑植满了各类树植,梧桐银杏,桦叶榕树还有啥,其它的名儿我也叫不出来,但经过雨水过滤,显得色泽鲜明,生机勃勃。立花说自己想去洗手间,我们在外面的木桥上等她。御苑内唯一一个洗手间在最东北角,停车场洗手间,看来可要一段时间了。

侵删:秋天的新宿御苑,正面为代代木大楼


我和柰子站在雨中,相视无言。她已经在刚才把自己肚里的一堆车轱辘话给抖出来,现在无话可说。我轻轻揉着自己右边太阳穴,风夹杂雨吹过,我竟感觉有点凉。我跺了跺脚,忽然想到最近新宿地铁站和电车内张贴的反暴力海报。

我问柰子…

我问她什么呢?我的思绪忽然被拉闸。

我眼前不断浮现柰子和我站在御苑公园湖中木桥上的情景,细雨飘飞,湖面波澜,她站在桥面边缘处,风吹过,显得很轻盈。

我确定我忘了。我最近很容易忘记,记忆在迂缓地泥潭中流逝,我拼尽全力也很难抓住。我想起之前的又一个客人,他也曾深陷记忆的追逐于尔虞我诈中,耗尽记忆,最后被撕碎消散在空气中。可能只是没有睡好,时间穿过午夜,赢家无所得,我们只好喝酒排遣。

好像不太对,我心想,他消失时并非轻盈,没有一股上托的力,将他的身躯抬升至半空。我联想到雨后的湖面,湿漉的芦苇丛,潮湿的湖边淤泥,他应该隐没于此,从此不再出来。他下降再下降,在湖底,承受着海底般的重压,一声也不吭。

隐约哭声依旧在延续,店长开始背对着我们将酒具重新归位,抹布叠好重新放在洗手池旁边。帽衫男人手边的啤酒瓶还剩下一半的生啤,上方的杯沿内壁留下一道清晰的白沫划痕。

帽衫男摘下帽罩。

店长开始清洗他手边最后一只啤酒瓶。

加藤小姐忽然止住了哭声。

帽兜下是一张疲惫的脸庞。我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略鼓起的信纸看起来有点分量。他把信封递给一旁的我。我掐灭手中燃烧一半的香烟。

他说,这是你写的小说,是吧?我说是,挺久前写的。他说,你没投稿这篇是吧?我说是,我自个儿留着。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你不用知道那么多。他点点头,然后说,误杀,是吧?我说是,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说,一个跨性别女和挚友之间的死亡纽带,他们在天台上相继跃下,引出故事后面的四个人物,是吧?我说是,你什么都知道。他掐着手指说,谢清雨,谢微风,还有李什么什么,还有秦思雨?我说是李瑶瑶,秦思虞。

他哦了一声。我朝他的眼睛点点头。

我说,柰子,立花,要不你们先走?我看到对面湖亭有个男人,挺眼熟的,想过去看看,估计很耗时间。

两人停下,往我视线看去,又看回来,盯了我足足有五秒。立花忽然说,那秋学姐先去,我们自己回,雨又要下大了,我的鞋湿透了,下次再见啦。她拉了拉柰子,两人背影旋即消失在雨幕外朦胧的水雾中,不见踪迹。

我走近前去,没看错,亭内的确站着一男人,他看见有人来,把手中的烟掐灭,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烟雾。我用伞檐遮着半边脸,朝亭口靠近。伞面细微雨点的声音消失,我踏入亭内,收束雨伞,拎着伞把抖了抖,水滴流尽,我将它放在木椅靠背。

男人背对着我,眼望湖面,芦苇稀疏,几簇桂花四溢飘荡,浮于水面,不知所终。我在他身后站了会儿,然后我说,柳梧峪,你转过来。他震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两三秒后他笑了笑,原本插兜的手又摸出一根烟,另一只手用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烟草缓慢燃烧,橙红火光摇曳颤动,但无法给浅淡雨幕中的空气增添暖意。他背对着我说话。

其实那天我朋友死了。就是我喝醉了的那天,我应该找过你,你那双眼睛我还记得。你知道吧?就是我那位跨性别女的朋友,她死了,跳楼死的。

……

没想到她比我还先走一步,这是一错。当时我没能拉住她,这又是一错。我想想,第三错应该是,我没能再写梦给你。不能发任何带字的东西,这可是你说的。

语毕,短暂沉默,静谧闲暇,雨声式微。

我说,你至少拉了她不是嚒?

他说,那是当然,我都上到天台了,她就站在栏杆边缘的高台,那里没有护栏,我寻思她是想多站会儿,看看风景,吹吹暖风,然后再跳。坐在栏杆上,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不值当。

我说,吹风?白天还是晚上?

他说,白天跳的,所以晚上我去找你了。那天可真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光线澄澈,像是被水淘洗过的,空气都好闻了,我没有夸张。

我又问道,你是怎么去拉她的?为什么没拉住?

他顿了顿说,当时刚上完厕所,洗手间没有抽纸了,我简单甩了甩,找她呢,上到天台就看到她大半个身子探在栏杆外,以一种晕眩的角度,吓了我一跳。正是午休时间,她和我在大学,下午还有课。

我打断他说,不对,她不是还在休学嚒?

他说,我第一次去找你的那个星期,她忽然回来了,说是为了我回学校的,我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把一个住院的精神患者唤回来。她已经瘦了很多,之前穿的衣服都有些松垮,但眼神很清醒。你不要再打断我了。

他停下叙述,慢悠悠抽了口烟,片刻后呼出来,烟雾环绕四周,随风吹散。

他说,我还是没拉住她。

我说,我知道,你就是个懦夫,你应该再使点劲儿。

他转头对我笑了笑说,我是懦夫,那你呢?

我说,什么?

他转回头去说,是啊,那你呢?我至少用力伸手去抓住了她,但你连手都没伸。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兀自说,她跳下天台之前,和我聊了聊天。她说,在改变自己之前,请先认清自己,由内到外,剥丝抽茧,每一层都不能落下,像是看小说不能跳过任何一页。她其实挺懂书的。

……

然后她就跳了下去,他说,我以为这会儿她气已经消了,一般人这时候也应该下来了,聊聊天,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但总不能当着朋友的面死去嘛,你说是吧?但她可真狠啊,眼睛也不眨就跳了下去,还好我就站在她旁边,于是用手去抓,结果不但手滑了,脚也失重了,一个倾斜,我们两人面对面坠落下去,时间好像被拉到极长,每一秒都是永恒,我看到她双眼盈泪,衬着中午的阳光,美极了。我应该先擦擦汗的,汗珠都淌了下来,液滴环绕在我们脸庞的半空,一半是泪,一半是汗,我想这就够了,我已经可以死了。然后我就死了。

……

我说,你不是柳梧峪,你是谁?

他说,我谁也不是,我是空气里的二氧化碳,我是雨滴里的一粒灰尘,我是雨后叶尖的一抹虹光,我是万千孤魂野鬼中的一只。我可以在任何地方栖息,睡觉,永不醒来。

我说,现在四下无人,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把你打晕然后捆起扔进湖里?我有打晕你的把握,你太瘦了,最后你只能留下几个漂浮在水面的气泡作为存在过的证据。

他笑了笑说,你没有打晕我的必要。我想说的是,我和她死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冲刷掉了一切痕迹,不过无妨,这只是一场误杀,一场蓄意的意外,一切都只是请君入瓮,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

他抬起手最后抽了口烟,把燃烧的烟蒂弹进湖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呲鸣,烟雾即刻消失。

他继续说,所以你忽略了重要的一点。还记得那四个人嚒?谢清雨,谢微风,李瑶瑶还有秦思虞,好像是这四个吧,他们本无罪,我根本不认识他们,狗屁不通,两个在北京混饭吃的人,一个在高中的书呆子,还有一个单纯愚蠢的下岗钳工的女儿,他们干啥关我屁事。你写到证据,证据在闪烁,什么证据?证据为何?这不是一场谋杀,你也不是福尔摩斯,不要把自己那么当回事,还把无辜的四人写成穷凶极恶的罪犯,你说你他妈是不是丧心病狂?

……

他重新点起一根烟,风起,打火机被吹灭几次,第五次才成功点燃烟头。他深吸一口,朝前方细雨吐出圆形烟雾,它逐渐扩大,散架,被肢解,被撕碎。

他说,你错就错在,没有让他们中任何一人认清自己本来的面目,你知道吧?他们始终蒙在鼓里,从故事的开始,从他们相信我和她的死与自己有关开始,所有人就已经沉入湖底,被束缚被禁锢,阳光被你吹灭,他们四周黑暗,呼唤也被淹没,从此不再浮起。湖边行走的不是万能的主,是你手执钢笔写下的死亡判决书,多么冷漠,多么唏嘘,你却拂袖而去,不留半点云彩。

我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他说,我不要你怎么样,我手中没有凶器,只有燃了半根的烟。听着,你写了个故事,我也写了个故事,那你说接下来要怎么写?

我愣了一下。

我说,故事?编的?

他转回身又深吸一口烟,然后迂缓地叹出。

他说,现在湖边只有你在散步,没有其他人。你自己看着办,湖底还是陆地,我无法为你做出选择。

我说,有个人曾狡猾地对我的文意进行了曲解,虽然结果没错,但就是这样,这篇小说已经不是我的了,是柳的,你可以把它收回去了,现在没有人拥有评判于它的话语权。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把柜台上的信封收回裤兜。

你应该不是柳梧峪吧?我说。他说,我不是,我不是你口中的什么柳梧峪。我点点头,点燃另一根烟。也是,我说,我记得他已经死了,溺死在湖里。他说,我谁也不是,我是空气里的二氧化碳,我是雨滴里的一粒灰尘,我是雨后叶尖的一抹虹光,我是万千孤魂野鬼中的一只。

我笑了笑。

他问,你笑什么?我说,没有,柳也和我说过相同的话,你知道吧?就忽然感觉挺亲切的。他哦了一声,把手放在干净的啤酒瓶上犹豫一会儿又收回。

四周安静。加藤小姐不知何时半倚在身后的长椅上,黑暗中她的发梢隐没在夜色里,安静无比,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店长依然坐在柜台后的木凳上,手里握着空的威士忌酒杯,昏昏欲睡,像在电影院坚持看完《十二怒汉》的小孩子。

蝉鸣响起,盖过了酒馆灯泡微弱的电流声。

你是晓棠嚒?我又问道。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这是他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我感觉浑身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说,我不是小棠,小棠是谁?我说,没什么,他是我的朋友。他哦了一声,把头转了回去,重新戴上黑色帽兜。

他的右眼和左眼的瞳孔不太对称,在灯光下无法刺透,表面泛起奇异的色泽。

那应该是一只义眼。

也是,我说,那年我看着晓棠从天台上跳下去的。我没拉他。

他说,你不应该拉他,你要好好活着。

我说,那也不是这么说。我不只有我自己,我还有如今爱和爱过的人,广义的爱,虽然人数不众,但他们都值得我倾吐真言,你知道嚒?我已经将自己的一部分交给他们,因为我始终对他们心怀期待,广义的期待,你只认可自己,这是自私,你慈悲地庇护来者,这是廉价的怜悯,若被夺去信仰,你便罔顾自己的生命,这也是自私,更是极端的自负,我希望你不成为那样的人,我希望你更宽容,宽容对己,宽容待人,你的双眼会不再黯漠。人无法只看着自己活一辈子,我也不是在教你做人。

他沉默了一下。他说,你说得挺对。

我说,这话不是我的。

他又看了我一眼。他问,是谁的?

我说,我朋友的。

他说,晓棠?

我说,去他妈的晓棠。

我又点燃一支烟,朝着趴下酣睡着的店长凌乱的头发吹去。他伸过来一只手。他说,借个火。我给他打火机,他接过来,从另一只手里拿出信封,点燃,放在地上,任由它燃烧殆尽。

他直起身来,抻了一下腰,整理了一下全身衣物。

他说,我要回了,再见。

我说,再见。小说好看嚒?

他说,挺好看的,哭了两三次。

我笑着说,你果然不是柳梧峪。你走吧。

随后他转身离去,黑色牛仔裤和黑色无袖套头帽衫,使他几乎完全融入夜色中。我看着他经过黑暗,走到路灯下,然后翻转折叠,悄无声息,帽罩倒下,细微的白色绒絮在苍白的空气中聚集漂浮。

我不知道时间,但那之后我似乎又呆了很久。一会儿靠在柜台上,一会儿坐在长椅上,加藤小姐的身旁,最后又去柜台后接了杯水喝,期间店长和加藤依然睡着,各自经历着今晚的梦境。

蝉鸣隐匿,又在天边稍稍泛起鱼肚白时响彻,不知不觉,我呆了一宿,清晨的露水不重,我没出汗,我很健康,也很安全。我们都很安全。

我掏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凑到打火机嘴前,火花迸射,却始终无法包裹住烟头。我有些不耐烦,定睛一看,烟头不知何时被什么浸湿了,露出烟纸下深色的烟草。

店长醒了,他先是起身伸了个很大的懒腰,然后看看我,又看看远处的天空,最后确认这里只有我和他和加藤三人。他抬手拿起一旁酒架上的杯子,然后开始倒入一些深色的液体,放入冰球,用细长柄勺不断搅拌。

我把手中香烟折断,随着烟盒和打火机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店长探出手,在我面前的柜台上推来一杯蔓越莓汁兑伏特加,还有一包抽纸。

我看着他随后迈步出柜台,走到即将熄灭的路灯底下,身体一阵抽搐,最后也扭曲折叠成纸片,随风吹拂,消失不见。

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只是单纯的蔓越莓汁。

我再拾起两张抽纸,擦干了脸上的泪。

最后我转头看到加藤小姐业已醒来,双眼明亮朦胧,耳垂的银色挂环轻轻荡漾,清晨第一抹熹微映射穿过她透明细碎的短发,她笑起来美极了。

“小秋,你今天也是那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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