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的朋友文枝是一个很相信梦的人。她相信梦不仅能左右现实,而且本身就是现实的一部分,二者通过一条迷宫般细窄曲折的管道连接着,因为太不起眼以至于一般人以为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
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文枝生活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大陆上。四处都是柔软的红色砂土,站在上面会不断下陷,只能四处走动。不曾有肉眼可见的活物出现,也没有山,没有海,没有丘陵,没有废墟,只有红色的风化陆地不可理喻地无限延伸。
偶尔脚下会踩到坚硬的东西,拿出来看,是空的马口铁罐头,说明有人在这里吃过食物,喝过水。在同一个地方深入挖掘,找到了望远镜和千斤顶,还有一些坚固的透明碎片。
大概并不是只有这些,而是其他的东西都已经朽坏了,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从千斤顶来看,大概这些人是开车的,半路出了故障,不得不暂时停下。碎片也许是车灯和窗户,这样看来,坏得真够呛的。
这些人的骸骨,以及车辆本身,是否就埋在半尺下的地方呢。还是说,他们幸运地逃出生天,最后死在什么别的地方了呢。不过,情报和物件都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就是了。
这个世界曾经被大量的水所覆盖。水抹平了一切,取消了生命。后来连水也退去了,留下了无比细腻的红砂。温柔的,无可救药的。
“最大的感觉,是那里的时间是静止的,我能察觉到这一点。很不可思议,空旷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前进,走出很远很远,却一点也不累,反而轻松自在。一个人也没遇到,却一点也不害怕。感觉可以永远走下去,没有希望,也没有恐惧。”
也许梦是相反的。我想。文枝的梦暗示她所生活的世界迎来末日,只有一个人也要坚定不移地往前,搜寻遗迹,挖掘砂土,呼唤同伴。事实上,整个世界当然在熙熙攘攘地向前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2
和文枝是在打工的时候认识的。确切地说,是打工的面试。我们最后谁也没获得那份工作,大四实习的时候,由于没有门路,再加上自己也不上心,所以没找到大企业的实习机会。抱着轻松一点就好了的想法,在招聘网站上终于看到某个不知名出版公司的文员工作。虽然只是我的偏见,这种只占商务大楼某层的一半的小公司,员工肯定也是整天偷懒,就算消极怠工也没问题。
电话里听起来上年纪的女人和我约定好面试时间地点,语气毫不热心,这种没干劲的态度我也十分欣赏。
到了约定的地方,位于既不是市中心也不算郊区的一栋烂尾楼,是地铁通车计划无限期推迟的象征,光是看着就让人悲从中来。实话实说,像是反社会势力或者恶灵聚集的地方。如果二者能龙争虎斗一番,以至少一方的消灭告终的话,倒也不算完全的坏事。
就在这时侯,文枝出现在眼前。
给人胆怯印象的年轻女性,不超过二十岁,像动画片里的小矮人一样穿着袖子过长,盖住脚踝的宽大衣服,不合身程度刚好卡在彰显个性的时尚和买错型号之间,说不定会被路上坏心眼的初中生取笑。她身上有种流浪动物的气质,想到这点,我心中产生了不由自主的怜悯和保护她的冲动。
很显然,她也在犹豫要不要进门。那副样子就像在陷阱前徘徊的鸟雀。
询问了是否是来面试的以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看来只有我们二人竞争这个岗位了,不过,现在就连公司是否存在也是疑问。文枝所知道的也不比我更多。
我无奈之下拨打了电话,对面似乎和上次是同一个女人,又微妙地像是另一个人。她的声音很热情,几乎迫不及待。
“没错,就是约好的地方,上电梯出门就能看到了。要下来接你吗?”
“不用了不用了。”
虽然质疑这样的建筑是否能够配备电力设施,我们推门进入,发现确实有电梯,不过显示屏是黑的,按键也没反应。光秃秃的天花板上垂下奄奄一息的灯泡。
“怎么办呢。”文枝似乎把我当成了值得依靠的人,如此征询意见。这是个冒险的选择,我在五年级时担任春游行列的领队,造成全班失踪的大事件,警察和电视台都出动了。就在今早,还遇到连续两台地铁售票机吐不出票。
唯一的途径看来是楼梯了。从地板开始到白粉墙上,恶作剧一般用油漆画了向前的巨大箭头。不知是不是故意,用了最有冲击力的红油漆。
顺着楼梯螺旋往上,灯光渐渐消失了,只有连续不断的红色箭头催促着我们。在登上一级级台阶的重复下,这箭头有催眠般的效果,让人觉得除了向上向前之外没有别的路可选。
箭头越来越多,最后密密麻麻地布满墙面,暗示目的地的接近。
箭头是指示方向的符号。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意图,在只有一条路的情况下画出如此多的箭头呢。将所有箭头指向同一个方向,似乎想要说服别人前往该方向的正确,这是疯人的证明方式。
如果不是心神发狂的结果,那么,就是想让看见的人发狂,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文枝拉住我的袖子。
“回去吧。”
于是扭头就走,没出息地翘掉了面试。那个手机号码我也立刻删掉。
只有患难之交的文枝一直保持联系,见证了彼此的懦弱,选择了逃避的解决之道,面对生活的挑战,懦弱是不道德,逃避更加是罪恶。这种隐秘的羞耻感让我和文枝成为了共犯。
后来也不知道如果我们选择顺应箭头的方向会发生什么,以及那家公司是否真的存在。一切都莫名其妙,得不到解释。
我理解文枝就像理解我自己。有时看到新闻,学生默默忍受欺凌终于自杀,或者女性遭遇强暴不敢报警,就会想到如果是文枝估计也会这样做。我们都是这样的,无法按照正直的方式生活,宁愿毁损自我也不愿挺身而出,要说为什么,只能说因为不像自己。
烂尾楼后来被夷为平地,据说要建能让孩子们玩耍的公园,也只是意意思思的。没有结果也算一种结果,想到这点,也就多少释然了。
3
文枝是那种只要稍不注意就会消失不见的人。意思是她虽然在,但是在其他人眼里是不在的。
学生时代,文枝有时候到校了会被记缺勤,有时生病没去考试,成绩单上却有分数。去饭店吃饭,她点的菜要么一直不上,要么重复上了几遍。在马路上看见母亲打招呼,结果母亲说“好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把她当成叫不出名字的熟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认不出你过。”我说。
“我也很好奇。周围的人有的能认出我,有的认不出我,不知道是什么规律。”
“也就是说,不是全然的透明人,而是半透明人。上半身不透明,下半身透明,或者左半身不透明,右半身透明。”
文枝拒绝承认自己是半透明人,因为很恶心。半透明的身体从中间截断,从截面可以看见内脏的运作,还有食物逐渐消化的过程,全部清清楚楚。于是开始厌恶自己,最后一死了之。自我审视会害死人的。
“我梦见了祖母的死,那是四岁的时候。”她说。
在文枝至今记得很清楚的梦里,他们一家在游乐园,祖母决定模仿小丑吹气球逗乐大家。因为祖母平时是很严肃的人,所以文枝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她把橡胶袋子放在嘴边,用力吹起来,黄色的气球立刻变大,越来越大,最后膨胀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甚至高出马戏团的房顶。
与此同时,祖母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小,还是那个祖母,就像是以相同的比例缩小了一样。先是比小孩还小,然后比兔子还小,最后小到看不见了,进入了气球的内部。
气球带着祖母升上天空,所有人目送它远去,心情好像看到秋天第一片落叶一样,怀有一种诗意的感伤。
“祖母是我生日那天去世的。去年生日,我家去了游乐园,吹了气球,这一年什么都没有。而且,由于生日和长辈忌日是同一天,以后也不怎么提了。”
“原来如此。也就是所谓的预知梦。”
文枝不太认可地反剪双手。
“不太一样。我认为梦的主题不是作为结果的死亡,而是一种对状态的描述。祖母的吹气很容易联想到生物的呼吸,她把余生可以呼吸的空气全部装到气球中,等到气球到达极限,死亡也随之而至。死亡只作为一种必然结果罗列在我眼前,根据是对祖母衰老的观察,可以称之为演算。”
我想象着老妇人鼓起腮帮努力吹气球的样子,想到这等于是在把不断流逝的寿命装进颜色喜庆的儿童玩具中,能感到近乎悲怆的意味。
“我不喜欢祖母。她经常毫无理由地扇我,用手背上的骨头狠狠扫人的脸,这样的扇法我还从来没见过。”文枝说,“所以她死的时候,我并不怎么悲伤。”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你逐渐原谅了她。”我替她补充。
文枝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人们一般说了死去的某人坏话以后会补上这么一句,大概是某种免责声明。”我承认自己的逢场作戏。
“我一直很奇怪,人们为什么唯独对死人那么温柔,好像死意味着一种极大的不幸,这种不幸让人可以慈悲为怀。死了和活着一样是一种处境,没有本质上的好坏,也不会改变我对这个人的看法。”
她最后下定论说,
“总之我不会原谅祖母。如果知道她打我有合理的原因,如果知道她也有非常不幸的过去,那么我会原谅她,但是我不会仅仅因为她死了就原谅她。”
4
我把文枝的故事讲给新谷听,他是我目前最想讨好的人。目前,还只算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这样的关系。
“所以,这女孩算是灵媒巫师那样的吗?她做的这种梦在美洲原住民的宗教中被称为灵视,是和神明与先祖沟通的手段。”
新谷是那种没事会去法院旁听的人,是会把外来词全部发成外语发音的人,是会凌晨三点打电话叫人去海边玩的人,是会说“戈达尔的《蔑视》我看了起码五十遍”的人。换句话说,他极其渴望被人认为有趣、有品味、与众不同。像是把印第安人称作美洲原住民这些地方也很有新谷的风格,因为美国人就是这么说的。
和他说话必须非常小心,不能用错一个词,也不能让话题滑向平淡,不然他的品味会从椅子上跳起来攻击你。虽然不算艺术家,不过工作性质上比较接近,而且他真的真的很有钱。
为了推进话题,我祭出文枝。可怜的文枝,她在现实中那么胆怯,简直像个弱智。可是梦境赋予了她力量,是她的武装和保护。那些莫名其妙的梦,让她对于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些问题有了奇异的理解,而理解是非常强大的东西。
新谷不喜欢文枝。人总是用道理切割不喜欢的事物,让它们变得容易下咽。
他用饱含讥讽和同情的语气向我解释弗洛伊德的理论,最后得出结论,即文枝的梦境是潜意识过度活跃的表现,可能的诱因是童年时期被压抑的受虐倾向。
我觉得这是胡说,毕竟,我才是认识文枝的那个人。可是我没办法说出口,新谷讨厌被人反对,尤其是在那些他没那么了解的话题上。于是我继续倾倒更多梦的内容,并且站在新谷的立场上嘲笑它们。
“你的朋友很适合去画漫画。”他最后说。
“我梦见我在一个圆形的剧场里,像是古罗马的斗兽场。许多人拉着手围成圈,把我围在中间,像小孩子做游戏一样。他们实际上就是小孩子,因为只有小孩子会毫不怀疑地遵守游戏规则。这是个很漫长的梦。”
我听到文枝这么说,有些汗颜。
“我遇到一个人。”
文枝不在意。她不在意人与人的关系,生活的重大转折,历史与过去,也许因为这些都能在梦里得到。
她一个人住,照旧过着被忽视的生活,吃寡淡无味的饭菜,看深夜重播的电影。日子在眼前流水一般过去,很快便失去色彩。这样的人一般会被称作冷酷,但文枝的本质并非冷酷,她只是无动于衷。
有一次,文枝的头上包着纱布。问她怎么回事,回答说“被拄拐的黑社会打了”,一个字不肯多说,颇有逸马杀犬于道的风格。让她详细讲讲前因后果,结果说“忘记了”,大概是真话。
还有一次,文枝出现的时侯满头卷曲的金发,眉毛剃光,看起来像被马蜂蛰了的玛丽莲梦露。据说是路上被推销的人拖进美容院,对方问什么都回答说是,结果花了五千块钱。
她还曾经把马桶当成洗衣机,把中年人晒黑的光头当成皮沙发扶手,把餐厅门口的食物模型当成真的。天热的时候,说着“最近买了太阳镜”,结果掏出来的是晾衣夹。我总觉得要是有人和文枝一起生活,记录下她的一言一行,一定有趣得要死。不过文枝显然对家庭生活缺乏兴趣。
她唯一在乎的是梦。对她而言,那边才是世界本来的面目。
5
文枝的父母似乎终于记起女儿来了。他们认为她不应该继续过这种幼儿一般的生活,介绍了男孩,是个房地产销售,两人顺理成章开始交往。问起来的话,文枝没有说他好,也没有说他不好,只说“过于相信朋友”。
这句话噩梦般地应验了,他当了朋友借高利贷的担保人,朋友逃走以后,从债主那吃了不少教训,连文枝也被波及,门口扔了乱七八糟的烟头。细细数一下好几个牌子的,难道是专门从附近捡来烟头扔的吗?黑社会是否在做着环保主义者一样的事,这就不得而知。
至于恋情,也随着联系的中断结束。
对于新谷和他那群时髦的朋友,我也实在有些难以招架。
首先他们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住在山洞里的野人,其次我认为他们就是那种按照别人的一两句话生活的人,而再有道理的话语充其量也不过是话语,更何况是从网络新闻的评论版面看来的。我宁愿过真实的低俗生活,也不想过虚伪的高雅生活。
我对新谷说:“归根究底,你是个无趣的人。”
我想起文枝那个严厉的祖母,吹出用生命填满的气球。气球每变大一点,自我就变小一点,最后轻飘飘地飞上天空。
年龄不是我们积累起来的生命,而是我们所消耗掉的生命。
“文枝,我今天就二十五岁了。”
文枝是我的伙伴,哪怕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不相同。事实上,我想的是第一次相遇时步上烂尾楼的楼梯,越来越多的箭头,全部,全部是同一个方向。真是疯了。而我,屏住呼吸,等待文枝说出那句“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