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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二期【识】
1. 女鬼(五识)
你流连人世忘走去处。爱恋着我,也如此侵蚀着我。
有一天,你从书中出现,像你的族类一般魅惑看似纯情的读书人,一旦动情应该说动欲,就吃掉男子的肝。你原本该是也如此打算。后来你说,满腹诗书气的人连欲念都分外不同。那些私藏起来的诗文,有时写到了男子为礼教所不容的淫乱,有时写到了女子死去时非凡的惨状从而化为女鬼。有人写到了对异类的幻想但却没回响的爱情。
你凝了形,站在我的文案前,看我批注诗文。我躺在床上大声诵读,你躺在我的身侧。桌上的餐食甜点大概你也凑近闻了吧。你饮过我饮过的那杯水吗?你学着别人贴近我的时候,也许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终于有一天,你有了意识。在文案前,你会偷偷把毛笔蘸了墨,因为你看懂了要用笔蘸墨写在书上。你爱听窗外的鸟鸣胜过我的读书声,因而偷偷打落我高高举着的书,我也懒得捡了,听着窗外出神。你现在喜欢闻我的味道吧。饮白水你是否满意?是否也偷偷饮过我的酒呢?我因为你的贴附而颤动时,我想你一定大声暗笑。你观我时启了智慧,你听万物声而有了善恶美丑判断,你闻百味而了解了人的欲念,你尝人世的餐食寻回了情感,你触我身而生了留恋的心,这所有唤醒了你生为人时的记忆。可惜你已不是人了。这些不是我告知你的,你并非如活人过了快活的五年八年后,突然被术士收服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已死去。你早就发现你自己可以隐匿在我的五感之前。
但我还全然不知你的到来和你的一切变化。直到有一天,我也想起了一些志怪鬼精的故事。桌上那本同窗沈氏送的书,不知经过了多少人之手。我想象你的模样,秀发轻挽,身着红色的稠衣,趁着秋日的霞光,踏入我的房子。
某日,酉时日落,新夜秋风起。门窗偶阵有声响,突然有一阵响亮些许的叩门声。
“就进来啊,你还如此斯文地叩门。”家里每几天,就让我的侍童带上补品换洗衣服来此,在此过夜。我以为叩门无非就是他而已,同窗和附近的村民也不会在日落以后上门拜访。“我的那套青色衣裳带来了吗?”平日里,我就到附近村上解决一日三餐,我也不是五谷不勤的人,闲来烧上一顿两顿也是得心应手。“进来啊。”我迟迟不见人来。
于是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毛笔,就起身去开门,你站在门外。
“冒昧请问阁下是?”未完全昏暗的天际勉强映照出一个女子。
“冒昧打扰。我是近来搬到附近村上的。日落前出来走动认路,却不想迷了路,在夜里越走离村子越远了。”我对你的戒心在你开口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红衣女子。问路。借宿。我心里升腾而起的声音说了一句,你果然来了。借书。读诗。同宿。后来我不仅对你产生了念头,还贴近了你,但你却没有吃掉我的肝。
你将身体的重量都全然交给我享受,但是你其实是轻飘飘的。我也愿意让你活在我身上。过去不曾感觉到你并没有温度,大抵是我心里实在是温暖。抑或是我必然可以予你以我的温度。
红色褪去,与青色堆叠。肉色之中带着雪白的肌肤和发胀的血色。微弱的呻吟,律动的起伏,夜色寂静,秋虫浅鸣,时而歇停,开了窗的房子里回应着哼响。趁着窗子侵袭而入的花香混着秋叶微黄的讯息,却不足以令人迷醉。早就被更奇特的香气迷醉。愈醉愈仙,朦胧中两股力量交错,坚韧似似绳,却又柔软似水。那水离开另一股水,流向脖颈,流向胸前,流向各个角落。虽然有时察觉不到你的存在,但又分明清晰地感受到你的缠绕。情根深种也不外乎就是此般的意味。我的情欲泄出。将你更深地拥进怀中。绝不让你消失。
我的五识之中全是你的滋味。总是听人说有人酗酒如瘾,或是沉迷于某种玩乐,我总是不理解,如今想来大概也就是人若是走入自己的欢乐场,是决不愿离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破了这美好的幻象,有时候人还不如就在想象中沉溺下去。
“村上近来可是来了一位陌生女子,她爱穿红色的衣服?”刚和你相遇时,我还在村上问了如此傻气的问题。
“红衣女子?那可没有,最近老三抓到了一只红色的野猪,倒是只母猪。”村上售卖面条的面条老幺打趣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众食客笑作一团。我倒也无所谓他们如此调侃,我向来对世事不太关心,对读书也总是时读时放,否则也不会到如今也未有个好的功名。
“林公子,你怕不是被女鬼缠上了吧?”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未现出太慌张的神情。心里想着,以后也少到村上来一些。
“可不是,林公子这么英俊,换做我是女鬼,我也缠着他呀。不然缠你这种整日臭烘烘的乡村野夫啊。”
其实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异类。鬼魅一般的才是灵魂。灵魂不需要肉体,可却需要穿上一具肉体才能被人辨认。我能辨认你的灵魂,不用你任何的矫饰,不要你穿上任何一具肉体。你就是如此真实地在我眼前。
白日昏眠。秋夜沉醉。身体忧烦。无心读书。
渐渐地,他们真的说我被女鬼纠缠。白天不到村上就餐,晚上却灯火常亮。他们倒像是我刚来此处时,乐意窥探我的生活。
侍童也说,我精力大不如前,性子也变得冷淡,对人对物不像从前那般热忱。
这些事情自然很快就传回城里传到父母的耳里。他们要我回城,我走到了日光下,毫无异样,他们便无话可说。回过头,他们又送来了各种驱邪避凶之物。我将它们丢在了河里。可我总不能把那些和尚道士也丢进河里,不过他们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还有特地从故乡英林村请来的佛像也不好直接扔弃,就烧了香放到了山里的榕树下。
怀恩城里定了姻亲的田姓女子趁机退掉了亲事,反正那女子也有自己的意中人,还时常跟自己的家奴厮混。我们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利益联姻而已,断了也就断了。
我没有非要人扶持。我不一定要功成名就。我可以躲进山林务农,为你修一座无光的房子。我可以当一个武人,带着你附身的那一本书游荡天涯。我也可以抹了脖子,我们即可夜夜缠绵,日日深藏。
可是有一天,你说你爱的是自己或者是某个他。你就走出门外,化作一阵青烟,消失在日光下。我明知道你在欺骗我,欺骗我你不爱我。你若是不爱我,就不会化作鬼魅也不愿意离去。可是今日你又为什么就消失不见了。
你曾经活在我身上,我也曾经活在你身上。只能是曾经了吗?我时常在想,若是我们能早些相遇,我能了解你的前世今生,或是直接就进入你的前世今生,你我或许就能够长久。你我是否曾经错过?在街头相遇,却不提一语,转头各自离去,
自你消失以后,我陷入了人生的梦魇之中,或者是梦魇般的人生。时醒时梦。半梦半醒。无所谓醒,无所谓梦。我常常看着那镜子。镜子还是那镜子,只是镜子中的人只剩了我自己。我以为你的离去只是我的谵妄,但兴许你的到来才是南柯一梦。
2. 少年(第六识)
他梦见了十七岁的自己。 十七岁的人最不缺的是脸上的稚嫩,心中的天真与热情,以及呼吸之间的忧郁。
他分明看见那个少年周身是环绕着光的。
有光就有影子。少年周身却是一团巨大的黑影渐渐合拢,少年却只看到了光。光影的对立统一,应是如同爱恨的交加。
他想提醒那个少年。但光的那边,少年青春年少,无所畏惧,无视所有。
影子里是一团黑色的浓雾一般,像是盖住了一层薄薄的幕布。看得透,又看不透。
“好戏要开始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
于是他拍了拍手。黑色在碎裂,一整团的浓雾开始自己在重组然后塑造新的可以辨认的轮廓。
他懂了。他终于意识到那也是一个少年的轮廓。确切地说,因为看不清楚,更像是一个人头形的黑团在隐隐浮现:眼眸深陷,嘴巴微张。
渐渐的,那张脸的主人兴许想到了痛心的过往或是受到了肉体的疼痛,轮廓开始扭曲,眼眸越陷越深,嘴巴越张越大,直到——碎了——整张脸碎了,碎成了一群乌鸦(因为黑暗,所以把鸟状物描述成乌鸦),像是要飞向他而去,连忙用手肘挡住了脸,只用余光观察。后头的乌鸦咬住了飞在前面的乌鸦的尾巴,于是变成了蛇。他听到了蛇信在撩动,发出了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可是它们也没有跑出来,嘶嘶嘶几分钟过后,声音渐小,然后它们互相缠绕,裂成了更细小的东西——他看到在黑团里有无数的小小的爬行动物在蠕动,瞬间感觉自己皮肤里也有这样的虫子在蠕动。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身,低头看自己的皮肤让这种幻觉更佳强烈。
“我还是有一种天真的想法和行为,遇到美好的人,就想跟他们做朋友,纯粹地对他们好不求任何回报,也不在乎别人对这种想法和行为有什么异样的看法。”黑影碎裂后光亮里渐渐清晰的少年突然开口对他这么说。说完这一句,少年像是故作悲伤似的叹了一口气,豁然间,那团黑雾迅速融合,露出来了本貌,竟然就是他。光亮里的同一个少年。
他呆在那里。原来是他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如此地爱我。”那个人必然深知其心。
他想起了一本志怪传奇。五尘之境生意识。古老的传说中,在法境中放入自己的七情六欲,辅以誓言,美梦就能成真。意缘法喜顺意和美梦,是对人的诱惑。遑论世人,就连修行之人也常常在此处走偏。
传说已不可考,但好事者将其录入野经。诸般尝试也细细列出,告予世人的是用非人之力引召而出的无论是何人何物,正主往往不得善终。可即便鲜有善终者,却始终为后来者津津乐道,更有不绝之步后尘者。无心者执念过强也有人无意引发梦境的虚生。那野经记载道,承载非人之物的载体,常是男子的贴身之物,并且是满怀欲念的物品。所以,他人所写的志怪传奇并不是好的载体,或许一本起居录反而是极好的。
他在思考这些时,那黑团又坍塌变形,又像是极力在抗拒变形。但最终只剩下萦绕光亮少年的一圈乌云,挥之不去,但光亮少年却从未变形。
他隐隐觉得那黑团里随时都会有恶臭的脓血喷溅出来,一直有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的生理反应。“如果黑团最后把我给吞噬了,最好是能够把我在片刻消融掉,我更害怕身体被侵占,意识被控制,也变成恶心的暗影。”
在梦里,他颤抖着要避开那渐渐在靠近的黑团。但他一阵颤栗之后醒来了。原来是他的两个同窗摇醒了他,一个沈氏,一个陈氏。
那两人一脸兴奋。沈氏同窗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
“看看!这是何物?”
“你不要卖关子了?直接说予他吧。”陈氏同窗反而急不可耐。
“你可记得上回同你说的如何制出可载之物吗?”
“什么可载之物?”他向来是他们同窗中的佼佼者,加上家境富贵,生来也高傲,对待这些跟班有时就不耐其烦。“你直说吧。”
“就是关于那个传说的可载之物。只需用体内之物喂养,再每日重复心中所念,就能成了。”沈氏脸上肥胖也盖不住邪气。“你就不想唤来一个绝世美娇娘与你相伴。”
“大可不必。”
“我看你就是对世事都不上心。你就缺这样一位美娇娘来让你上上……心。”陈氏一无主见,二无主见,三无主见,常常就随风附和。
没一会,他就觉得无聊,借口仍觉得困倦,打发他们走了。沈氏还是偷偷把那本志怪小说留了下来。
意识不可捉。以无形化有形,以有形化无形,穿梭在过去、现在与未来,流动于虚幻与真实之间。
他还在回味那个梦境,隐约间那个少年跟他说:“我就算把悲伤都留给自己,我也希望你快乐。”
“我对着他说,去死吧你,谁稀罕你的快乐。”
3. 地藏王(第七识)
于是我被判入了地狱。只不过不是十八层地狱中的任何一个刑罚地狱。
地藏王的意根在十八层地狱中已经待了比有佛经以来更久远的时间了。 地藏王菩萨立过誓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大概,菩萨在看着人世的轮回中,只能永恒地普渡人间世。
我在菩萨面前不跪不求,不惶恐不期待。 没有想象中的刀山火海,而是空,空无一物,空无一人,除了眼前不存在的地藏王,眼前不存在了的自己。 不知道哪里来的光照亮了不知道边界在哪里的这个空间。
“我痴,我见,我爱,我慢。”虚空之中地藏王的佛音渺渺。
“菩萨固然横审思量,是否也过度执着于自己的誓言?”
“她由你们而生。书生在苦读的寂寞时分产生的欲念愈强,她就愈可能从书中凝聚而生。你的书中残存太多别人的欲念,因而那女鬼显形以后,她并无害你之心。她的显形本身也非她所愿。别人的欲念反倒救了你一命,然而你却免不了情。情字叫你不寿。是祸是福,只有你自己明了。”我拿起我手中的起居录看了一眼,不知我在她出现之前记录的哪一篇将她召来,是否还能将她召来。
我想趁着坠入畜生道或者饿鬼道之前,回忆一遍今生爱过的人,或者想一想有谁爱过自己,给自己最后一点安慰。畜生道没有什么不好,反正人世间也不过是时刻十面埋伏的修罗场而已。
“过多的爱和恨皆是妄识。”过多的爱和恨都易于使魂灵游荡在世间。
可是,我仿佛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她的脸孔,也没有那些曾经宣称爱着自己的人的脸孔。什么也没有。
“没有爱。没有爱。没有爱,那就恨吧。恨也能够让谁记住我的,不忘记我的。”地藏王第一次看到我脸上惶恐的脸色。
“你不爱世人,不爱父母,最终放任低落情绪波动,作践身躯,抑郁而终,自绝今生。”谁看了我不想要规劝我呢?先是沉迷于情欲,后是沉迷于悲戚。旁人看来,我生来幸运,却兀自作践,怎么不让人咬牙切齿呢?可是,我偏要问你,若是此生唯一欢乐的契机摆在你眼前,你是否会奋力奔去,又乐意付出何种代价?
“我恨我付出的得不到呼应,我恨呼应的都是庸俗的人类。我恨自己都不爱自己。也有人恨我吧。可他们为什么恨我。他们长什么样子。我长什么样子。为何什么都空无?什么都空无。”
是一种我曾经兴冲冲去莽莽雪原看雪景的茫,是一种我曾经掌舵航船迷失在海上的远,是一种我曾经在梦里梦到毫无支撑持续坠落的浮。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总和都比不过的——眼前的空。
地藏王菩萨化入虚空前,最后说,你今生做了太多错事了。下辈子投胎做个好人吧。去爱世人,去爱父母妻儿,去爱自己。去受苦吧。
4. 如来藏(第八识)
酉时,他寻着白虎神往西方走过往生路的时候,开始有了一种更矛盾交织的心情。 今生痛苦的记忆和迄今为止所有的痛快一同浮现,他知道,再过三刻,他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想念刚才在路上遇见的彼岸花。多美好啊。 她会不会也化作了一朵彼岸花呢?哪一朵呢?是不是她今后是花,我永生是叶了?有一个人要再次堕入人道了。 记忆开始模糊。
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和大地的养育,他早已忘记了他爱的人与被他带去的痛折磨一生的幸运人。被爱折磨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最后连自己的模样自己的名和姓也都不存在了。 人世间关于他的存在于他再无意义,好话与风语只是前尘,那意义如同他心中一般空白,可再要被捏塑成人了,心中竟然还有一股不知名的悸动。
“即使我分明知道,就算给我再多一世,我也勘不破什么,更别妄想一张嘴就想勘破人生。我就愿意在人间沉沦,成为众生之一,成为刍狗之一。我就要在小我的情情爱爱中沉沦,管他什么大我、超我。”其实他倒并不悲伤,也没有想要落泪的冲动。只是一切转头成空,哪里还等得到他再次转世成人归来。
“你在前方等我了吧,或者,或者等我到了二十岁,有一天回头看,也一定看得到你。” 他遇到女鬼时,才行弱冠礼。人的一生,是用大事记来标定的。活着,是个表我。表我死去。表我重活。表我又死去。真我方重活。
“你或许不穿带着我熟悉的皮囊,或是随你行走在人海中。但我就一定辨识你的形状。一定辨识你的气息。如若我未能认出你了,你也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此时,他也不过二十余二。他本可以再苦读三五年,以他多少有的天资即便上不了庙堂,也会是地方的人物。即使再不求上进,他也一生衣食无忧。他偏偏,他偏偏的事。这些假设自然也就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只不过是旁人的议论和揣测而已。
“我既然还有机会轮回入人间世,就至少存留一点期待吧。”来世若是还有她,当然就值得期待。
在她还未成为游魂之前,虽然称不上大家闺秀,但也是富裕人家的女儿,从小也在诗书礼蕴中长大。只不过读诗读史的闺阁小姐有时候容易掉入陷阱,一味地相信诗书的纯尚,全然不知现实生活的复杂,不听长辈安排与劝告,一心追求自我,却又不知道识别如何追求自我,也不知识别什么模样的自我值得追求。总而言之,这世间有多少人就是如此地被自我的假象所迷住而误了一生。
她在庙宇朝拜步入后山林间散步,遇见了一个猎户的儿子。那猎户儿子常年在山林讨生活,体格健壮,粗阔大方,与城里的读书人和富家子弟是大有不同,因而她视其为命中注定的缘份。他们倒也是有那么一出一见钟情然后私定终身的戏码。她其实在化身女鬼之前,亦与读书屋中的另一个他有过诸如此般的相见,只不过那时匆匆忙忙,再者她亦未断定决心与世俗抗争而选定一个自己的意中人。总之,他已经是她前世人的过客。她为人时只与猎户儿子有着爱恨纠葛。
那男子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事实上亦不是薄情寡义。只不过见难就退,说得清楚,断得干净。人间多的是门不当户不对地试探后各奔东西,所谓彩礼啊聘礼啊,多数时候都是此般试探的标准。那种执子之手共患难结局圆满的故事总归是少数中的少数,不然也不会写进了话本,一再为常人所称颂。
只是她不愿放下,挽回、伤神、宣扬、纠缠,反倒让猎户人家觉得庆幸没当上门女婿,不然一辈子被人拿捏。满城风雨却是未让父母割席,更不用提打死或是沉江这种称为礼教的陋习来换取家风严谨的名声了。父母反对下嫁是一回事,爱护她也是一回事。闻者伤心的是,即便是循循善诱温柔劝导,也始终解不开她心中的郁结。最后竟浑身不着一物地吊死在林中。父母不愿再管,任何她挂在林中由得飞禽野兽啃食,最后还是猎户家趁着四下无人,匆匆为其立了一座无牌坟。死后她虽是迟迟不肯离去,但亦无夜半寻仇之事。只是无主地四处飘荡,直至被纸文中的力量所吸附而成为了女鬼。她也本是要靠吃男子的肝维持形状的完整,不知为何却比生前更真切地爱了一回,宁愿自己消散而去。或许是因真情而改变,或许是识得真我了。
在他之前,她也投生为人了。她本已是精魂溃散,只不过他心中念动天地,勾住了她迟迟不肯让她散去,否则她早已归于混沌,永无成形的可能。地藏王“安忍不动如大地”,仍在超度人间界罪苦众生,颂及“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时,十方世界内感知如来藏而八识合一者,皆得渡化。于是她又凝聚成形。
“你本该神消形散。”殿前,轮转王慈眉善目,提笔之间标定众生轮回。“超出轮回之力是人的感念,既足以保你魂形,又使你重走了这一趟轮回审判。说起来,人间凡夫众生也就靠着爱这一感念维持着生息。”五道轮转王显出人间智者般的法相,语气缓和柔软,像是在规劝自家的亲儿。此刻,她才想起父母的用心,一时间悔恨和愧疚冲上心头。只是回头无岸,她也不曾想过回头,无论今生路途如何,今生即是今生。一想到他,无论身处何地,就倍感安心。
“本尊不判你入枉死地狱。你既能够聆听得地藏王菩萨的慈悲,想来你也得大智慧了。你酉时自西方去投胎吧。下一世还请爱护自己的发肤体肉。”她将今生的所有爱恨苦痛轻轻折起,起身转头,慢慢离去。
她请求地藏王允诺她留住今世的记忆。在奈何桥上。孟婆倒是好言相劝,不必带着今生的思念去到未来世惩罚自己。只是她说她已不需要孟婆汤的神力强行忘记而放下今世。不必为了忘记而忘记地投生。
今后若是有心者,大可记录此二人的路途。修行者也罢,好事者也好,皆可从中寻得乐趣或是开悟。兴许,他们或先或慢或深或浅地总会发觉一个意法思量:终是断我执了吗?在旅途的终点。
子午集•酉时篇
林中/2022.06.11/哥伦比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