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自小聪明过人,被我的父母叫做傻嘢。
我聪明过人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
我在城市里读完幼儿园和学前班,回到农村上小学。那里有我的外公外婆,是我母亲的老家。那些奶声奶气、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时光,我就是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度过。白天,他们一起去大队打牌,只是中午才骑着女装摩托匆忙回来,匆忙烧一点菜,匆忙吃一点饭,匆忙检查一下,看我有没有玩泥巴,然后又匆忙地在突突突的声音里远去。
后来他们不去大队打牌,我也自然不是一个人,可我还是自己玩自己的。
他们买了麻将台,和一副麻将、一副骨牌。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家里招呼差不多年纪的同村人,可以在家里用八只手左左右右地转圆圈,洗乱麻将牌。我时常自己拿一张小椅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上面。有时候我是在外婆身旁,有时候是外公。我很喜欢听他们洗牌时发出的那些声音。136张牌结实的躯体互相撞击。五个人,四张嘴,快活地叽叽哇哇。
它们嘈杂,他们热闹。
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我的外公不打牌了。他总是对子女们说,我戒了。他还督促外婆也戒。可我外婆始终戒得不干不净。在我漫长的记忆里,她总是等我外公午睡后,自己就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摸起身。外婆通常走后山的小门,因为开关大门处理不好便会发出响声。这声音在我们听来都犹如惊雷。何况,与大门相比,后山的小门距离他们的睡房更远。
这时候,我会躺在床上,佯装午睡,实则上蚊帐下眼睛睁得比牛都大。我猜阿猜,想阿想,都还是琢磨不透。我觉得外婆的行迹神秘不已。同样笼罩在一层迷雾中的还有大队、趁墟。我没有去见识过,无从想象。
我的外公起床后,没有看到枕边人。他在二楼一楼,厨房地堂,转来转去。他不知道我在装睡,不然他会问我,外婆呢?最后他坐下来,烧一口水烟,准备出去农作。没错,我的外公,一生都和劳作紧密相连。
外婆一般下午四点多回来。
外公呢?
出去了。
去做工了?
嗯,拿锄头走的。
外公一般都会默许外婆这种行为。大部分情况下,大家看破不说破。少数情况下,外婆太晚回来,晚到在外公回来以后才回到,耽搁了做晚饭。外公一肚子气,说很难听的话,日你的奶之类。外婆则奉行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一边笑口嘻嘻,一边分享着她在牌局上的历险记。赢了这个谁多少啦,那个谁赢多少转眼被她赢走啦,多少多少十块钱啦,诸如此类。
外公无可奈何。我竖起耳朵,偷听,偷笑。
二
我聪明过人,早在上一年级以前已有征兆。
136张麻将牌,并不总是安分地待在方正的绿色麻将台。二楼的厅子就那么一点地方。面向摆电视机的低矮的柜子,左侧一张可以坐四个人的长沙发,长沙发的右手边是一张只可以坐一个人的同款式的小沙发。右侧呢,是一张摇椅。厅子的中央,从电视机往窗子去,依次是麻将台、一张小小的,矮矮的茶几,和两张单人坐的沙发。
每一次不见了牌,都可以很快就找到。沙发下,茶几下,电视机前。只须弯下腰,额头紧贴着瓷砖,睁大了眼睛,目光扫过去,总可以看到失踪者挺着雪亮肚子,枕着浅翡翠色的披风地躺在沙发底下。那些悠哉悠哉的光阴就这样,在它们的身边怡然自得地走过。
有一回终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大家都不停地说,难道真是有鬼?鬼拿走了?我耐不住好奇心,不再装睡,从床上起来。他们问,是不是你拿走了。我说,不是,没有。
又说,难不成是狗上来叼走了?
外公正端坐在麻将台前。他把这些个绿白色的胖子一张张,牌面朝天的整整齐齐地码好。我被这些绚丽多姿的图案和色彩吸引住,走过去,数。我在城里读了幼儿园和学前班,已经学会数数。每行12张牌,共11行又多三个。这个数太大了,一下子把我弄得头晕脑胀。
在我试图弄清麻将牌的数目时,外公笑着说,狗又怎地上得来?我看到他的脸的两旁荡漾开去,好像有人在平静的池塘里投下一颗石子,圆形的水纹一圈一圈地游动。他的两只手的前臂,紧靠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牌。
非非,你找找看看吧。
好的
不用他们吩咐,我也会自告奋勇。我喜欢替他们做事,因为通常这可以得到称赞。最重要的,这样子使我愈加觉得我和他们相处得很融洽。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心里很高兴。按照往常的经验,但凡大家不见了东西,丢失了什么,我常常可以用最快的速度,从大家意想不到的地方,一眼瞅着,一手抓起。然后,走到大家的跟前,微微高举地伸直手臂,那东西正骄傲地躺在我的手掌心。
想不到竟然在那儿。
好得咯,有我非非。
可是这一次我找着找着,自己都不耐烦起来。布满灰色蜘蛛网的沙发底下,电视机柜下面堆放杂物的空处,茶几下、抽屉、墙边、墙角,所有的期待全都落空。我感到绝望。我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我找不到的东西。客厅就这么一点地方,我无法再执着。至少,我不会当着他们的脸执着。在他们外出,二楼只有我自己时,我又跪地弯腰,去和暗处里各种各样的小昆虫脸照脸。
我那外公偶尔像个顽童。他说:“难道掉进厕所下水道了吗?”在我的注视下,他戴起老花镜,拿着手电筒,一本正经地跑去厕所,蹲在那儿打着灯光,左探右探地看。
你外公简直是个傻子。这一回轮到外婆取笑外公了。那么大一个麻将牌,谁会带去厕所呢?
我也跟着笑,附和着。其实我比谁都惦记着,念叨着呢。
这个大家庭少了一张南风,136/1,此刻无比重。平时这项娱乐活动占据了他们白天大部分时光。现在,牌友们也不来了。他们无所事事,坐着。我外婆絮絮叨叨,说着别人的事,听来的,按照记忆推测的。某某如何如何之类的。这些我都不懂。我外公听着这些,时不时两眼对着天花板放空,发出“哎哟”的感叹,时不时则转过来说:“我日你奶,哪来那么多时间心力去管人家这些事?”
“啊,你这个人好爽呐……”我外婆很不以为然,说了一大通她自己的道理。
我大部分都没有听清楚,有时候只是觉得她说的一些事情很好笑,大多数时候则很难懂。我心里巴不得他们赶快下去,去做饭,或者干活。这样,我又可以执着了。
过了几天,依然无望。这样子继续下去不是办法。麻将牌不可能真的有脚,会自己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点头哈腰,道歉。也许,我的外公觉得像这样听外婆说人家的家里长短,很不是滋味。他,是个地道的男人。在我的吃惊的目光下,他找来一张没有任何图案的空白牌。他戴起黑色的老花镜,从一楼工具箱里找出锥子,坐在麻将台前,细心地在空白牌上雕雕琢琢。
我坐在边上,趴着脑袋看。在他们干活的时候,尤其是我的外公,我很喜欢这样在一旁看,哪怕什么都不说,外公也没有叫我做什么。可是这样的依偎就是叫人安心,有着落。现在,我只感到被背叛,委屈,有什么东西远我而去。
牌做好了,上面的“南”字刀刀入力。外婆向来打牌的人说了原委,大家都说我的外公“真是厉害”,意思意思。待摸到了这张特制的南风后,又赞叹我外公的刀功。“福海这个字不得了啊”。
不知何故,我在一旁听得刺耳。
人世间的事说也奇怪。在长久的徒劳无功后,我放弃了执着。为这事我不高兴了好久。在我都快要忘记这张南风牌的时候,兴许是它躲得够了,寂寞了,便用一种什么手段通知了我。那一刻我坐在长沙发上,突然福至心灵,从沙发背脊的格栅往下极力地看。在一片黑暗和灰尘中,我看到一个雪白的方块,上面印着一个蓝色的南字。我揣手下去,毫不顾忌恶心的蜘蛛网和肮脏的灰尘。一捞,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件。一提,它在蜘蛛网和灰尘中笑!
我连忙拿去给大家,也没有想到先洗干净。
“就是说,原来正正好掉在沙发脚后背,难怪找不到。沙发脚刚刚好挡住了正面的视线。”
“好在有我非非阿。”
“我非非真聪明!”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激动,得意洋洋地向狗走去。他们看我的瞳孔闪着不一样的光彩。我还没有这样高兴过。
真正的本尊归位,我外公雕刻的那张冒牌货自此被打进了冷宫,被放在电视机的柜子左边的抽屉里。直到现在,我打开那个抽屉,它都还满是灰尘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堆杂物底下。
好久以后,外婆逢人就说,我非非聪明过人,不得了。来打牌的同村人,也都笑眯眯对我说,是吗,这么聪明吗?也向大舅大舅母,和很久才来探望一次我的父母亲说。
看到大家都笑,我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