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我在知乎的一个答案。我勉强能算个张迷吧。
除了曹雪芹之外,我个人以为张爱玲是把中文运用得最四两拨千斤的作家了。
张爱玲的好,是越到晚年越世事洞明。她最当红的作品当然也好,然尚有文字的玄虚。晚年《同学少年都不贱》,《小团圆》,一个废字都没有。字字当时明月,又句句秋水望穿,繁复的人物空间转幻得一派清通,毫无做作炫耀之感。
我觉得家庭给张爱玲最大的影响是对世界的孤绝。
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然而凡事绝不姑息拖泥带水,毅然决然。从她和父亲的关系,和母亲的关系,和姑姑的关系,和胡兰成的关系,甚至和弟弟的关系,都一一印证了张爱玲的心狠和凄绝。
《小团圆》是最好的佐证,她生命中的每个人不过云云。父母,姑姑,炎瑛重要性不必说,也不过如此。胡兰成不过一章。赖亚更是寥寥数笔,还是因为打胎。鸡油得反胃,打下的孩子环眼硕大,是从前门上站着的木雕的鸟。
唯一温情的似乎是祖父母,大约也是因为从未见过。那些风华流年,静静地融汇在她的血液里,给她温暖。
她出走是因为后母挑唆,父亲关了她,差点死掉,后来终于找个机会逃出来。但父亲并不是她孤绝于世界的最终原因。她一有机会就在报上发了文章,详细记录这段经历,报复了父亲。然而直接的狠毒通常并不是最深痛的,太直接了反倒容易漠然。
母亲才是时时咀咬她的小虱子。她相貌出挑,感情复杂而疏离,离婚时签字保护她也仅仅是因为以为弟弟是唯一的儿子,总不能不给他教育。及至后来从父亲处逃出来收留了她,责任上难辞其咎的因素更大,并不见得有多深的感情。
九岁牵她的手过马路,是真切怕她被车撞了。犹豫了一下,还是牵上来,横七竖八一把细竹管子,彼此心里都很乱。过了马路赶紧松了手,显然都有点恶心。
供她读书,然后又处处嫌她。男朋友插嘴说“不要傻,留着你的钱", 也说给她听。还愤恨道:其实我可以嫁掉你。
八百块奖学金,输在牌桌上,并不告诉她。
母亲并非不爱她,但是隔着她傲慢的外表和芜杂的感情世界,太纠结苛刻了。张爱玲正是在这反复的试探当中,一步步退缩,把自己孤绝地锁到刀枪不入的。
她早早想好了还她母亲的钱,两根金条,埋在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
后来母亲没有要,清泪长流:虎毒不食子呵。也许是因为她老了,生活变得无聊,脸上的线条蚀掉了,改变了五官的位置,希望也随着蚀掉了。
姑姑和炎樱是张爱玲的安慰。
她甚至写了著名的《姑姑语录》。姑姑最是不屑酸腐文人,本人也是晴天落白雨。照顾张爱玲也摆明了不要她领情,不过是替她母亲管着。
她和张爱玲同住,一分一厘都算清。胡兰成来一坐坐到八九点,深知不妥,怕麻烦姑姑做菜。按《小团圆》里的叙述,姑姑和她母亲在英国的时候似乎同时爱上了一个留学生简纬。母亲为简纬打过胎,姑姑又有点自比湖区杀妻案里的丑小姐。
姑姑曾经力挺母亲离婚,后来却为了钱彼此闹得很僵。 为了打官司救和她暧昧的表哥,买法币把张爱玲母亲的钱陪掉了。
这纠葛的姑嫂关系也让张爱玲觉得索然。她们曾经那么要好,后来说不对也就不对了。
1952年,张爱玲离开大陆的时候,只告诉了姑姑一个人。连她弟弟也是以后才知道的。他去找,姑姑开门淡淡说:你姐姐已经走了。
即便这样密切的亲情,80年代大陆开放以后,张爱玲也没有回上海探望姑姑。那时赖亚已经去世,她和真实世界唯一的窗口也关上了,似乎越发自得于内心的孤绝。
至于炎樱,她也许并不了解张爱玲。她们性格迥异,也许是微时填补了彼此的需要。张爱玲对自己向来毫不留情,《同学少年都不贱》把炎樱的得意,自身的自卑和醋意剖析得干干净净。
回顾张爱玲所有的作品,我个人认为晚年是她创作期的黄金期。虽然不过都是那些故事,反反复复写来写去。
晚年是她真正能够完全遵从于内心的时期,有名,又至少衣食无忧,该过去的人,事都过去了,也都算放下了。童年的创伤,自身性格的“缺陷”,经过时间发酵之后,让她有时间和空间,也有精力去写饱受家庭影响的孤绝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