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人问您是不是见过阎王,您一准得急了,这话太损。可是要问问那些跟裕盛魁打过交道的相与,胆小的摇头摆手,胆大的咬着牙嘟囔一句:“李掌柜的!”
裕盛魁是大盛魁在京城开办的票号,李掌柜是裕盛魁的掌柜。
李掌柜本名李国珍,杀虎口人,窄脸细眼,又瘦又高,却驼得厉害,加上长胳膊长腿,乍一抬头看见,倒像吊在空中一般,没开口就叫人瘆得慌。
李国珍十二岁来大盛魁学徒,那叫一个苦啊。三年出徒,七年考核,一出家门,十年不归。学蒙语满语哈萨克语,打算盘练小楷挑皮子,赶骆驼找水井骑马相马……掌柜的呼来喝去、责骂鞭笞,李国珍逆来顺受。
大盛魁的契约里写得明白:死走亡路,各安天命。
到二十几岁,终于练出一手捋羊绝活,一只羊,不用上称,李国珍用手从羊脖子开始,顺着脊背肋叉摸一遍,就知道多少斤两,比其他伙计都准。于是掌柜的派他去乌里雅苏台总号,去一趟路上就得三个月,一去就是二十年,前两年才顶替了原裕盛魁的老掌柜,从蒙古来到京城。
奔波异乡数十年,无妻无子, 从学徒到顶生意的小号掌柜,早把李国珍磨得利字排头,六亲不认。
蒙古札那巴札尔王爷来京朝觐,要摆排场,手头没现银,由李国珍经手,放了一笔款子,共6660.3531两,印票应该抄录的大写是“陆仟陆佰陆拾两叁钱伍分叁厘壹毫”,誊抄前,李国珍看到王爷的蒙古随员汉语水平不高,昧着良心改成“捌仟陆佰陆拾两叁钱伍分叁厘壹毫 ”,转眼多了两千两银子,巴札尔王爷的俸银还不到这个数。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王爷们又都是“钱不过手”的主,于是银子就像流水般泼出去了。
李国珍早琢磨透了,他总号的大掌柜能违背号规娶小妾,把号里的药材分号接垫给自己的儿子,我这点算什么。呸!
他最大的本领是放打滚债,也就是老百姓说的“阎王债”。早在乌里雅苏台,对蒙古贵族和活佛,债期到了,先宽容地表示手头周转不开可以延缓,随后编造借口迟迟不收款子。有的借款,当初出去是一块,几年后成了八块,还不上?印票上写得明白“父债子还,夫债妻还,死亡绝后,全旗公还。”
“阎王”这个外号,盖来于此。
旋乾转坤,世事无常。腊月的一天,号里来了不少清帐的相与。
这些日子,来号里的多是为还钱。李国珍照例嘱咐小伙计去应付,自己在后边抽烟喝茶。
也该是出事,这名小伙计来的日子不长,瞎话编的不溜:“回爷的话,掌柜子回山西家里去了,小的不敢做主,无法办理……”
话没说完,耳听“啪”一声脆响。小伙计只觉得天旋地转,半边脸火烧一般。
里屋的李国珍觉出不对劲,刚站起身,听到柜上轰隆一声,来得这位爷嗓门可真大。
“年地下过标月底下过骡子,掌柜子不在柜上顶事清帐,跑回家干什么去了?”
李国珍这时已到门口,眯眼一瞅,来人是个青年男子,白皙精朗,两眼似灯。这不是健锐营教习恩麟吗?这位爷,绝非善茬。
恩麟在柜前不依不饶:“奔的是丧事吧?他死的是亲爹还是亲娘?”
李国珍行商多年,该认栽时毫不犹豫,于是一猫腰,连滚带爬挪至恩麟身前,磕头如捣蒜赛过鸡喯碎米:“恩武爷骂得好,恩武爷骂得好哇……”
恩麟拿眼瞧了瞧李国珍,这时号内号外,围了十好几个人看热闹。暗自打定主意,拱一拱手:“李掌柜,我眼拙。”
李国珍见来往相与不少,忙堆笑:“您请后边用茶…… ”
恩麟摆摆手:“既然掌柜子没去奔丧,帐能清了吗? ”早些年恩麟随父亲在绥远城八旗驻防衙门办差,山西票号坑人的手法见的多了。今天,他要出一出气。
这时来清帐的相与又进来几位,号里已经占满了人。李国珍满头冒汗,两手绞在一起,半晌,嘴缝里漏出一个字:“清帐……”
于是轰然叫好,一群人围到柜台前。李国珍颓然坐倒。恩麟哈哈一乐,坐下品茶。
消息赛长了脚,一顿饭工夫,号里又挤进来几十号相与。
等到日头偏西,恩麟看着柜前没人了,踱着步子走过去,扔给挨了巴掌的小伙计五两银子,清帐,走人。
裕盛魁栽了大跟头,李国珍成了京城里传扬的笑料。转过年,他辞了号,回山西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