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哲维特根斯坦是一位奇人,他的两本代表作《逻辑哲学论》及后期的《哲学研究》,亦可谓奇书,那特别首先即是都是以断想和小段来组成的。
这让人联想到近世徳国有名的哲人尼采,他的大部分著作亦都是这样的思想断片的结集,鲁迅先生早年十分推崇尼采,并且动手翻译了《查拉图斯忒拉如是说》的一篇导言,登在《新潮》杂志上。他在后来的文章中,还是念念及于这一位他年轻时候曾经那样亲近过的思想家,亲切地称之为“尼采式的短句”。
此外,说到这样的断片式的著作,中国历来的那些笔记体的著作,比如放翁的《老学庵笔记》之类,也是相像,甚至于如《论语》,说是笔记体的一种记录,也没有什么错误。钱钟书先生的《谈艺录》及《管锥编》诸作,便是承用了古来的笔记体来做中西比较的著述。他在他的《读<拉奥孔>》的一篇论文中,对于古来思想的断片说了自己的话,认为那些思想的高楼广厦都不可避免地倒塌了,但那些剩余下来的断壁残瓦,却还是有价值。这或者也是对于他的《谈艺》《管锥》的笔记体的体式,作一点辩护吧。虽然后来的评者中,依然有人对于钟书先生没有他们心目中认为至高无上的所谓“体系”而有不少微词。
其实,对于这种断片式的思想方法,维特根斯坦在他的《哲学研究》的序言中说得更好一点。这话是这样:
“我把这些思想以断想或小段的方式写下来,有时围绕着同一个题目形成了一串很长的链环,有时我却突然改变话题,从一个题目跳到另一个题目。重要的是思考应该按照一种自然秩序不间断地从一个题目向另一个题目发展。我认识到要想把这些结果熔为一个整体是永远不能成功的。我能写的最好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比哲学断想好。假如我违反这些思想的自然趋向,把它们强行地扭向一个方向,那么这些思想很快便会残废。”
这里,维氏的“残废”的比喻实在是说得很对。多少所谓“完美的体系”和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所谓思想的宏体巨旨,把那些多少还有点价值和灵气的思想断片,强扭得失去了活气,而变成了残废的肢体。而维氏对于自己的那些断想,却是觉得能够留下来,称之为“就像是我在这漫长迂回的旅途中,所做的一系列风景素描”,那么我们这些后来的翻看这些风景画的,心里十分地愉快并且对于这些风景怀着向往,那总是应该感谢作画的人的。
(发表于2017年08月25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