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无事,随意在菜市场转转,发现一个老者竹筐码着几个方瓜,莫名地一阵心动。
方瓜,在八九十年代,我的老家,大别山下,可是家家都必种的呀。产量大的,可有几千斤呢。上了粉的,可以与米饭一起煮,甜甜糯糯,一吃一大碗。也可以喂猪,生的,菜刀一砍,丢进猪圈。或者与糙糠一起煮熟,倒进猪食糟,几只猪一头扎进食糟,吭哧吭哧,权当一次大餐。
方瓜,并不是方方正正的瓜,而是南瓜,嫩时青色,老时橙黄,圆圆溜溜,墩墩实实。
我不知道群里的八零后九零后的白领和学生是不是见到过南瓜,对南瓜是否熟悉,有着怎样一种感情。但是提起南瓜,倒是勾起了我这个七零后的农村人太多的回忆。
南瓜在我的少年时代,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南瓜是一种高产量的农作物,种植很简单。那时为了节约正规的土地,农人会在某一个荒草丛生的地头或山包,除去荆棘杂草石块,将土地刨松敲细,整理出一块干爽的土地。
这块土地垒得比周围稍高一些,或者圆型,长条型,大小不一,这样利于排水,形成一个个小土墩,农人称之为“南瓜墩”。
种南瓜一般在清明后,籽种下后,视气温情况,温度高,出芽快,温度低,出芽慢,一般大概需十来天。有经验的农人会将籽用温水泡一下,让它迅速出芽,倘若籽不出苗,也好补种。
南瓜很好管理,只需除去杂草,然后经常施些粪便沤成的大粪,它便会蓬勃地生长,滕蔓攀出南瓜墩,向四周侵袭。
它的生长野蛮霸气,茎粗叶大,倘不注意,一不小心,它便窜到小麦或花生地里。你不得不像牵着迷途的小孩,让它回到它自己的家里。
南瓜吸收了大量的肥料,要不了多久,滕上便开出大朵大朵黄色的花。蝴蝶,蜜蜂穿行其间,山雀在叶子底下歇荫,蚱蜢和蜥蜴也溜出来凑热闹,吸着枝叶上的露水。
慢慢地,花蔫了,底下串出一个个乒乓球般的嫩南瓜,有的青黑,有的带着条纹,像懵懂的孩子,张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待到它们长到足球般大小,光溜溜地泛着亮光,父亲在劳作之余,便会顺手摘下一个,带回家里。母亲将它洗净,掏尽瓜瓤,或者切成丝,或者切成块,佐以青椒,用花生油炒出,便成一碗清香的下饭好菜。
之后,南瓜沐风沥雨,吸收天地之精华,享受着农人的眷顾,滕越牵越长,越来越繁茂。花继续开,瓜继续生,小瓜成大瓜,大瓜成老瓜,兄弟姊妹,家庭越来越大。
南瓜成熟后,也许是吸收了太多的紫外线,逐渐变成黄色,身子越来越敦实厚重,像慈祥的老人,地位越来越高,在叶子间越来越显眼。
有的长成柿饼形,从蒂到根部均匀地分出很多浅浅的凹槽,间距一致,像经过精确计算似的,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有的长成橄榄形,两头尖,中间凸着圆肚儿,用手拍拍,发出嘭嘭的响声,像在敲着动听的木鼓。
待到十月底,季节到了,南瓜叶已经泛黄,有的已枯萎。虽然滕上还有许多花,可已成昨日黄花,带着许多倦意。也还有一些小南瓜挂在滕上,生长却极为缓慢,没有光泽,有的已未老先衰,身上疙疙瘩瘩,企图阻止岁月的延伸。
可它们哪里知道,人生一世,尚且草木一秋。万物生长都循着规律,即使没能赶上好时光,也应该感谢沃土农人的恩赐,让你在人间晒晒阳光,吸吸空气,在尘世间留下足迹。
毕竟,来生还可再相聚,下一季的春天更美丽。
南瓜产量特别高,成熟的南瓜大则几十斤,小的也有十来斤,随便一个山包,丢下几粒种子,只要肥料施得足,便可收获几千斤。
摘下的南瓜,有的我抱都不抱不动,父亲挑着大竹筐,要跑好多趟。我在枝叶间,这儿瞅瞅,那儿惦量惦量,好像所有的南瓜都是自己亲手种下的,与它们像玩伴一样,一天天长大。如今,它们已成熟,完成了使命,我格外的欣喜。
挑回的南瓜都码在阴凉干爽的小房间,不时要进去看看有没有要烂的,倘若有,便选出来,剁给猪吃,否则,一个烂掉,像传染病般,其余便都会烂掉。
每逢母亲抱一个南瓜出现在猪窝旁时,那些小猪崽便躁动起来,昂着头朝前拥,嘴里不停地哼哼唧唧。剁下一块,丢到里面,猪崽便死命地向着南瓜挤。抢着的,叼在嘴里赶紧溜到一边,再吐出来,一只前脚压住南瓜,大口大口地啃,眼睛滴溜溜地转,时刻警惕着别的伙伴来偷嘴。
没抢着的继续浪潮一般向前涌,嘴巴张着,尾巴晃着,满眼渴望,只恨不能长出翅膀,一下飞到院墙上。
当然,那种光溜,深黄,满身一层白粉的南瓜,母亲便用它来烧南瓜饭。每当锅里上气时,厨房便飘出浓郁的甜香,我也如同猪崽,嗷嗷地向灶台奔去。
南瓜一身都是宝,南瓜苗切成丁,伴着辣椒清炒,吃在嘴里毛茸茸地,别有一番滋味。
南瓜除了烧成南瓜饭外,还可切成片状晒干,收藏起来,待到来年拿出来用水泡洗,或者炖肉,或者伴辣椒粉干炒,都让人吃得酣畅淋漓。
南瓜子也可捞出来,洗净晒干,逢到家里来了客人或去那儿撵电影,母亲便拿出来炒上一锅,至微黄,清香无比。
它不像外面的瓜子漂了一般,发出惨白的光,它们带着故乡泥土的颜色,散发着故乡醇香的味道,让游子无论走到哪儿,惦念不已。
南瓜从拳头到碗口到足球到水桶,它的每一次成长,每一次呼吸,我都看在眼里。
我拿过柿饼般的南瓜在地上当铁环滚,我搬过篮球般的南瓜当凳子坐,我摘过南瓜花往女生头上戴,我拿南瓜子跟小伙伴换过图书,甚至我将南瓜掏成脸盆或水桶的模样,盛上水,在里面养过小鱼小虾。
南瓜伴着我成长,与我做过游戏,给我当过玩偶,养过我家的猪,饱过我的胃。南瓜上面淌过父母的汗,留下过我的欢笑,盛满我多彩的童年。
如今,身在异乡,偶尔在菜场,也看到过南瓜,它们要么被切成一段一段,要么整个摆在案台上。它们很丑陋,小小的脖颈,大大的肚子,极不匀称。它们很年轻,全身还带着青涩,没有那种深黄和雪白的霜,它们没有体会到成熟的沧桑。
它们很孤独,蜷缩在那里,很少有人问津。只有我,每当看到它们便眼前一亮,但眼神也很快黯淡下去。
它不是故乡的南瓜,它不曾沾染故乡的风霜,它的瓜瓤不曾深黄,它的子儿不曾饱满,它散发不出故乡的清香。
它只能让我更加惆怅,它让我想起童年却满溢着无会体味的心伤。
哦,故乡,你是否也像南瓜一般变了模样,让我只能怀念,只能在梦里回望。那个少年,虽然也不停地向外长着枝蔓,可却始终无法抓牢异乡的土地。他没有在异乡开花,也没有在异乡结果,他只是像浮萍一样,任那雨打风吹,独自飘零。
他只能像影子一般,在黑黑的夜,在走不尽的山高水长,一个人孤自流浪。
但那一只只浑厚敦实的南瓜,像一盏盏灯笼,在他心里,闪耀着温润深黄的光亮,在他前行的前方。
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