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人……
郑南方
回老家过年,腊月二十九上午按老家风俗上坟,叫祖辈也回家过年。踏着残雪,沿老屋后面的小河而上,横过一道山梁,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便是爷爷的墓地,坟头衰草瑟瑟,但雪已几乎看不到,这是爷爷生前自己挑的地方。烧纸、燃香、磕头,抬眼看到斜对面不远处的另一座坟,那里睡着河对岸刘家老表爹,也是他选的地方,他可是一个仁慈和善的人啊!
记忆中的老表爹,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身材清癯,虽然也穿着一件褐色长衫,但绝不会让人想到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他可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人。记得每年年关降至,是老表爹最忙的日子——帮人家写春联,那时老家识字的人不多,更不用写了,更因为老表爹德高望重,远近几里路的都拿着红纸请老表爹写春联。总记得那几天他家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后来干脆到门前的场地上写。我小时候喜欢帮他牵红纸,又能认识几个字,颇得他的喜欢,他总是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好好学,将来我写不行了,你来接我的班!直到如今,我还记得这句话。
听人说,解放前老表爹家道殷实,是个地主人家,但他有的不是凶狠,而是仁慈,哪家哪户没得吃他都借,有时还不上来,他也不要,我家当时是贫农,受他家照顾最多。老表爹年少潇洒,心地善良,经常穿一件褐色长衫。老表奶是一顶花轿从另一个大户人家抬进门的,婶婶们经常用两指头来比划老表奶的小脚如何如何,从她们艳羡的眼神,就可推断老表奶年轻时是如何的光艳照人,据说她老年时还眉清目秀的。
我第一次看到老表爹是我十来岁的一个黄昏,母亲从河里挑水回家,我跟在后面,看到河对岸一个人背着一个小包急急的走着,暮色苍茫中,母亲认出来,那是坐了二十年牢的老表爹!二十年啊,往日潇洒的人变成了一个面色苍老,背已佝偻的老头!第二天,村里许多人都来看望他,我随爷爷一道,看到他那清癯的脸,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大家寒暄后,老表爹拿出一点糖果说:大老远的回来,也没带什么,就这点东西给孩子们吃吃……现在想来,他从几千里的青海劳改回来,还记得带糖果接孩子们,真的难为他了!
大家话都不多,也不好多问,总记得爷爷坐在人群中一语不发,脸色铁青,像是自己犯了罪,两手放在桌上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倒是老表爹先发话:“老表,身体可好啊!家里的人可都好!”我爷爷哼哼哈哈的,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又奇怪了,怎么一向能说会道的爷爷怎么今天焉成这个样子!
答案还是后来搞清楚的,原来老表爹因地主成分去坐牢,竟是我爷爷押送到乡武装部的,爷爷当时是大队文书,接到任务叫连夜送人到乡里。爷爷就送老表爹急急上路了,哪知走到离家十里地的黑松林时,老表爹谎说去解手跑了,爷爷撒腿去追,当年两个壮小伙子,一个跑,一个追,在崎岖的山道、荒草密林中跑了二十多里,过一条河时,爷爷抓到了老表爹,两人身上都滚一身湿,最后老表爹才被爷爷用一根绳子反剪双手送到乡武装部的,时天已大亮。听说乡武装部还表扬了爷爷。
直到现在我都恨爷爷如此绝情,六亲不认,竟将自家亲戚——经常照顾我家的老表爹送去伏法,哪知爷爷也为这事后悔了一辈子。他当时就后悔,但乡武装部催得急,而且叫路上一定要小心,说这是政策问题,爷爷当时一心只想到这一点,哪知让他后悔了一生。
爷爷今天局促得要命,可老表爹照样说说笑笑,问这问那,村子里哪些人走了,哪些人还健在,哪些人原来走的时候还是小孩,现在长这么大了……我总奇怪老表爹为什么当时不趁众人当面,臭骂一顿我爷爷以解心头之气——让他吃了二十年的苦,浪费了二十年的光阴。可是老表爹没有这么做!
在以后的记忆里,我总记得在冬日暖暖的阳光里,村里的着两位老人还是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晒着太阳,都不拘束了,这一对儿时的好伙伴有时还开玩笑的说,死了以后也要在一起晒太阳!
我爷爷先去世,临死前神智还很清楚,躺在父亲的怀里轻轻的说:“我这一生没做过坏事,唯一对不起的是河对岸的老表爹!我不该……”入殓时老泪纵横的老表爹在爷爷的灵前站在很长时间,直到父亲、叔叔扶着他离开时,嘴里还嘟哝着:“老表呀,你怎么走也不说一声,丢下我和谁说话去?”一年后,老表爹也去世了,四邻八乡来了不少人,人们都说村里失去了一个好老人,大家都念他的好。
至今,老表爹的坟与爷爷的坟都在村后的向阳的山坡上,只有几步路,他们又可以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晒太阳了。
年关将至,他们是否能邀着一道回我们这些后辈家过年呢?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