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朋友大秦的。

大秦有个弟弟，小他整整十六岁。

大秦跟他弟弟站在一起，像一对父子。

其实大秦的弟弟有病，软骨病，从小就站不直，家里人不喜欢这个小家伙。

大秦喜欢，护着，一下课就跑回家陪床上的弟弟，弟弟也喜欢大秦，看见大秦就四肢在空中划着。

弟弟会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不是爸爸，却是大秦。

大秦听了一遍，怕是听错，就去逗弟弟，弟弟又叫了一遍，他跳起来，在房间里大喊：“弟弟会说话了。”

大秦兴奋了小会，然后蹲在床边对弟弟说：“你应该叫哥哥。”

“大秦。”

“叫哥哥。”

“大秦。”

“我是你哥哥呀。”

大秦听见家人说要把弟弟送人，他哭的伤心，他不去上课，就守着弟弟。

弟弟一直在笑，眼睛大大的。

大秦看着开心的弟弟就一直哭。

他骂弟弟是傻蛋，很快就会没人要，很快就再也看不到哥哥了。

爸妈要大秦上学，说不会把弟弟送人的。

大秦不相信，他不理爸妈，抱着奶粉每隔两个小时就去泡一些给弟弟喝。

他想要是自己长大了就好，就可以带弟弟离开，就不用怕有人会把弟弟带走，再也不给你还回来。

爸妈向大秦保证不会把弟弟送人的，毕竟血溶于水，一家人围着欢笑的弟弟，都流下了眼泪。

大秦也向爸妈保证，自己一定会努力学习，将来挣很多钱给弟弟治病。

大秦为弟弟去努力，他一下长大了很多，朋友叫他去玩，他说：“不去了，哪有那个闲工夫。”

大秦每天节省一块早餐钱，攒着，日积月累也给弟弟买了不少玩具。

爸妈问大秦有这样一个弟弟累不。

大秦吓坏了，他像一头警惕的小狮子望着爸妈。

那之后，大秦常常会做噩梦，梦见弟弟被丢在荒无人烟的马路边，一个人哭，一个人大声叫着：“大秦。”

他受不了，他跟爸妈说要和弟弟睡一块。

弟弟到了三岁，别家这么大的小孩早就可以满院子跑了。

大秦看着手推车里脑袋斜斜耷着的弟弟，他喜欢对弟弟说：“我是你哥哥。”

弟弟还小，不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他只要能看到大秦就会笑。大秦就很难过，自己十九岁了，已经很大了，很快就会出去，然后把弟弟一个人丢在家里。

朋友都知道大秦有这样一个弟弟，当着面总会打趣大秦：“你儿子呢？”

大秦早就不生气了，多年父子可以成兄弟，他们多年兄弟成父子，大秦吃喝拉撒都想着弟弟，俨然就是个父亲。

大秦成绩很好，算是给家里人的安慰。

高三时候，大秦很痛苦，他开始明白成绩越好最终就会离弟弟越远，他每次放学，都会抱弟弟，随着时光的推移，弟弟越重，他抱的越紧。

弟弟在他高三的时候五岁了，五岁的小孩开始懂事，他不再叫大秦“大秦”，而叫“哥哥”。他也会和大秦说：“我很好，你看书去。”而不是像原来一样，大秦一走弟弟就哭闹，弟弟越是这样大秦越是难过，他其实希望弟弟一直都不要懂事，这样现实就伤害不了他。

大秦在上课的时候总会把黑板看花，把书本看花。随着高考的临近，他有些时候就趴在桌子上哭起来。老师以为是他压力大，告诉他其实没必要，只要正常发挥考到北京去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听到北京两个字，大秦哭的更厉害，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站在长廊上就那么颜面尽失地哭。

大秦开始觉得没有必要变的那么优秀，他开始想比起很多年后的富贵，也许弟弟更需要的是现在时时刻刻的陪伴。

他开始用更多的时间陪弟弟，扯谎说周末学校不上课，或者临近考试给大家减压，学校不再上晚自习了。谁也没有怀疑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会拿自己的前程撒谎。

大秦有些时候推着弟弟，有些时候就背着弟弟，兄弟俩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嘻嘻哈哈。大秦买冰激凌弟弟吃，弟弟自己吃一口喂大秦一口。

弟弟会问大秦：“大学是什么样子，哥哥是不是要去上大学。”

大秦会告诉弟弟：“等你自己去上了就知道了。”

弟弟支吾着脑袋说：“爸爸妈妈不喜欢我，不会让我上大学的。”

大秦听着两行眼泪就落下来。

弟弟转而像想明白了一样说：“那哥哥就好好上大学，把我的也一起上了。”

逃课的事爸妈还是知道了，那天背着弟弟回到家就感到了气氛的不对。

爸爸先上来双手抓着弟弟的双腋把他像只青蛙一样提起，他冷冷地对弟弟说：“我们回去睡觉。”

妈妈坐在椅子上，看着爸爸抱弟弟回房，然后又看着爸爸轻轻把门合拢，她就一嗓子哭起来，她数落完命运数落大秦。

大秦靠着墙，很耐心地听妈妈把话说完，然后像个大人一样说：“我不想上大学了。”

妈妈愣了一下，爸爸的手掌紧紧捏成拳头。

那天妈妈说出了大秦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

她说：“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把弟弟送人。”

大秦最终还是考上了大学，他明白一无所有的自己无法对抗整个世界。北京在离家五千里以外，妈妈带着弟弟送大秦上火车，五岁的弟弟坐在银白色的椅子上，没有笑没有闹，手里拿着大秦以前送给他的布娃娃。

火车晚点，站牌上显示晚点一个小时，大秦对妈妈说：“我的录取通知书忘拿了。”

妈妈刚想生气，却想着这个儿子马上就要离家千万里了，好声好气说：“你在这等着，我回去拿。”

妈妈走后，大秦摸了摸弟弟的头，弟弟睁着眼睛看着大秦。

“你不要难过，哥哥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你。”

弟弟两只手使劲抓着布娃娃。

“我每天都会打电话你。”

弟弟却忽然哭了，他把布娃娃丢在一边，两只手抻开来，紧紧抱着大秦，他的指甲死劲抓着大秦，大秦知道他在害怕没有自己的日子。

他抱了大秦好久，松开了手，他用手去摸口袋，从里面摸出很多一块，五块，十块的零票，他把它们全塞在大秦的手里，他说：“哥哥，你拿去花，爸妈都不知道。”

大秦知道这钱是弟弟偷爸妈的，大秦知道他偷的时候也知道爸妈发现会揍死他，大秦想像着弟弟战战兢兢从床上爬到地上，然后再爬上柜子去的模样，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他大哭了起来，大秦一个劲地对弟弟说：“对不起。”

弟弟伸出白嫩的小手给大秦擦眼泪。

大秦把弟弟给的钱放进口袋，然后蹲在他的面前，弟弟笑嘻嘻爬上大秦的肩膀，大秦扶着椅子站起来，弟弟笑的很开心。

后来，弟弟很少再会这样笑了。

从第一天上大学，大秦就想着快点毕业。他自己制作了一张四年的时间表，每走完一天他就把它涂红。

当别人忙着恋爱，忙着泡妞，忙着花天酒地的时候。

大秦就是学习，每天傍晚打一个电话回家，接电话的都是弟弟。

大秦每年拿奖学金，每年都比第二名高出几十分，他刷新了学校的优秀生记录，他成了学校的神话。

他把奖学金打回家，他交代妈妈每天要给弟弟做什么吃，他上淘宝只是为了看有没有好看的衣服可以买给弟弟穿。大秦觉得钱花在自己身上心疼，花在弟弟身上让人开心。

弟弟在大秦大三的时候做了一次手术，总算可以站起来走路了，但是两条腿却蜷曲着，走起来极不协调。

弟弟那一年八岁，上了学。

他在电话里总是很开心的样子，说大家都很照顾他。

大秦比他大，知道人性的丑恶。

遇到太多只会欺善怕恶的家伙，大秦明白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滋养着糟践弱者的基因。

大秦那次回家没有和任何人讲，偷偷跑去了弟弟的学校。

弟弟八岁才上一年级，比其他小孩都要大。

那是个很冷的冬天，冰柱子倒挂在屋檐上，弟弟靠在墙上看着其他小孩玩。

坏小孩把沙包丢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对弟弟说：“怪兽，去把它捡回来。”

弟弟一脸讨好的笑，他勾着身子，左手像划船一样摆着。

弟弟捡回沙包，坏孩子就对他挥挥手：“站一边去。”

大秦看着心酸，他想过上去把坏孩子揍一顿，可是现在都过了那个年龄，也知道这样没用，他去找了老师，老师告诉大秦除非弟弟自己要改变，不然她也无能为力。

大秦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痛和愤怒，他站在办公室里把老师桌上的作业本刷地一挥手全扔上了天，作业本飒飒落下来，他看见了弟弟的名字。

大秦蹲下去小心翼翼把作业本捡起来，那是一篇作文，很俗套的题目“我最崇拜的人”。

弟弟写的是“你是我哥哥”。

哥哥去了大城市，快三年了，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我过的不好，一个人很寂寞，所有人都嘲笑我，可是我不敢和哥哥说，哥哥最爱我，他会像个小孩一样不成熟地跑回来救我，他不知道他现在救不了我，所以我告诉自己不管多么难过，多么想他，都不告诉他，我要等他回来，变成最伟大的人回来。

老师给了他零分，大秦拿着作业本质问老师为什么，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叠本子，有些是草稿纸，有些是撕下来的课本，上面写的都是这些话。

大秦才知道，这些话是弟弟写给他自己的，一个八岁的小孩用这些话来给人生希望，来填充空洞的内心。

大秦大四的时候，是我朋友，这个故事他告诉我的。

我听着很心酸，也很欣慰，毕竟他已经大四了，再说以他的优异成绩进一家好的企业是没有问题的。

老师鼓吹他考研，他拒绝，我能明白。

我说：“我很想见见你弟弟，带他来北京玩，长城故宫天安门到处转转他一定很高兴。”

他听的眼睛雪亮，然后嘿嘿直笑，这些地方四年里他也没去过。

其实我曾也坚信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大秦会给他弟弟幸福的生活，毕竟大秦曾经对我说过。

哥哥是什么，哥哥就是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你受伤的人。

三十岁，就在去年，在上海又遇见了大秦。

大秦看上去精明干练，他迎面和我握了握手，彼此寒暄了几句，我就问起了他弟弟的情况。

大秦笑了笑，然后伸出右手在我肩膀上用力捏了捏，他说：“大杰，要是大学那年和你讲的故事是真的就好了。”

白天因为彼此都有公事，闲聊了几句便散去，夜间大秦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喝一杯，我当然不会拒绝。

那夜大秦喝了很多，喝醉了眼泪也掉下来，他说：“那年要是自己再努力一点，爸妈就没有办法把弟弟送人。”

原来大秦一直在给弟弟安排另一种人生，有他守护的人生，那么多年他把自己关进虚构之中。他曾经很努力想要去找回弟弟，可是爸妈缄口不言，他常常责怪自己那个午后不应该丢下弟弟去看马戏表演。

大秦的世界里，弟弟虽有苦有难，但有他在，弟弟会站起来，会上学，会幸福。

我安慰大秦，告诉他弟弟会生活的很幸福，会有一户善良的人收养他。

大秦摊开手掌抹了一把脸哭着说：“我有几次梦见弟弟死了，被一张草席卷着丢在野外，他来找我，说哥哥我饿，我冷，我看见他那么瘦，浑身都是伤，而且他不是走来的，是用手臂肘撑着爬过来。”

“你能想象那个画面吗？”大秦喝了一杯又一杯，“那是我亲弟弟，血脉相连，我看着他又冷又饿地在野外爬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天夜里，大秦醉的厉害，他说了很多对弟弟的忏悔，他痛恨自己，他扇自己耳光，可是再怎样悔恨都回不到过去，都救不了弟弟。我也知道他不再是大学时候那个大秦了，生活终将继续。

第二天我们见面，西装革履，在茶水室他对我说：“大杰，很多时候编织的回忆总会以假乱真，我觉得就有那么一个弟弟，并且也一路走过来了。”

我倒了杯咖啡对大秦点了点头：“他是一个好弟弟。”

大秦露出一个大笑脸说：“这辈子忘了很多事，却没有忘掉这个弟弟，短短一个月却要占据我一生的回忆。”

看着这个在岁月中变的坚韧的男人，我问他如果命运让你和弟弟重逢，你该如何面对。

大秦双手撑着桌沿，眉头紧锁，我知道这样的场景他一定构想过很多遍，可是时光的墙早已将他们阻隔在了两岸，这样的重逢其实最为残忍，与其这样不如永远当做怀念。

“我想我只会告诉他一句话。”大秦斩钉截铁地说，“一句话就够了，其他都是多余的。”

“我只会对他说，‘记住，我是你哥哥，却没有保护好你’，之后爱恨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