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进窗棂时,我正对着镜子拔第一根白头发。指尖捏着那截纤细的银白,像捏着一截被遗忘的月光。镜子里的人忽然陌生起来,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未散尽的宿醉,眼下的青黑是昨夜改到三点的报表,连笑起来的弧度都带着精确的克制——这副皮囊明明每天都见,此刻却像拆开了一个寄错地址的包裹。
抽屉深处压着褪色的学生证,照片上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眼神亮得能点燃夏夜的风。那时总觉得三十岁是件遥远的事,像挂在天边的星子,只用来在酒后吹牛时当作坐标。谁曾想真站在这当口,才发现所谓成年,不过是把"我想"换成"我该"的过程。客厅的沙发套是妻子选的米白色,耐脏;车库里的车加95号汽油,省心;连手机壁纸都是孩子周岁时的笑脸,稳妥得像道数学题。
可总有些时刻,堤坝会悄悄裂开细缝。比如加班到深夜,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望着窗外的霓虹发呆。玻璃上倒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突然就想起十七岁那年,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借着路灯给远方的笔友写信,信里说将来要去沙漠看星星,要去海边捡贝壳,要把日子过成一首诗。如今沙漠变成了会议室,星星变成了PPT里的图表,那本厚厚的诗集早不知被压在哪个纸箱底,封面大概已经潮得发皱。
上个月同学聚会,有人聊股票,有人聊学区房,有人炫耀刚换的车。轮到我时,张了张嘴,竟想不起自己这几年到底做了些什么。升职加薪像是按部就班的程序,结婚生子像是完成阶段性任务,连爱好都简化成了周末陪孩子去游乐场。席间有人拍着我的肩说"你现在多好,家庭美满,事业有成",我笑着举杯,酒液滑过喉咙时,却尝出点苦涩的铁锈味。
那天回家路上,特意绕去了老街区。巷口的音像店还在,门口的音箱里飘出老歌:"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忽然就站在原地挪不动脚,看着放学归来的少年们勾肩搭背地跑过,校服裙摆扬起轻快的风。他们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撞在斑驳的墙面上,碎成满地月光。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成年最残忍的,不是眼角的皱纹,不是肩上的重担,而是我们终于活成了自己曾经最不屑的那种人——世故,精明,把梦想折叠成钱包里的信用卡账单。
昨夜失眠,翻来覆去地想,究竟是哪一天开始,我们不再为一朵花开而驻足,不再为一首诗落泪?是某次在酒桌上违心的恭维,还是某次为了业绩放弃的周末?这些细碎的妥协像沙粒,慢慢填满了心里的空处,最后连自己都忘了,那里原本是片可以奔跑的原野。
今早出门时,路过小区的花坛,看见一株月季开得正盛。晨露挂在花瓣上,折射出细碎的光。鬼使神差地,我蹲下身看了很久。上班的铃声响了,远处传来邻居催促孩子的声音,生活依旧像上了发条的钟。但起身时,指尖似乎还沾着一点花香,淡淡的,却足以让我在拥挤的电梯里,忽然看清镜壁上自己的眼睛——那里头,好像还藏着一点没被磨掉的星火。
或许所谓成年危机,不过是被生活磨出茧子的心上,忽然裂开一道缝,让我们得以窥见曾经的自己。这裂缝很疼,却也让光有了进来的可能。就像此刻,我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文档,没有先写报表,而是写下了这几行字。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键盘上,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