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听见教练老林这样对着他说:“高风荣,你练得还不行哪!差得远哪!”既然确切地听到他的名字,为什么还要叫他“高发财”呢?他眯着眼,咧着满是黄牙的嘴,谁说话就看谁,总是对别人的职业和收入显示出特别有兴趣的样子。总是对别人说:“你干的这个好哇!又轻省!又挣钱!”他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方式似乎只有这一个。他似乎是个贪财的人。这么说,似乎“高发财”这个名字才合乎他的言行。
高发财不高,或者可以说很矮。我都可以看见他头发上的油光闪闪。他有一个令人讨厌的毛病,吸溜鼻子。大夏天的,练一天车,都急火攻心呢,他倒好,把个鼻子不住地在你耳边吸溜吸溜,吸溜吸溜。你对他怒目而视,他还浑然不觉。你练车时,他在后面做兼职教练,指指点点。“在这种情况下,你得减速!不行停车!就是不能压线!你看你刚才都压线了,这个考试不能及格。”教练本来眯着眼,一听压线可来了精神,睁开眼就把你骂一顿:“我怎么教的!谁教你压线了!有车你不会停!你是死的?”
大家都有点不喜欢高发财。谁买水都没他的份。他总挑别人的毛病。其实他自己呢,那个手忙脚乱的劲儿,好像比开飞机还难还紧张。他开车的时候,大家都盼着他出点什么错,好让教练逮住骂他一顿。除了他,我们都挨过骂。教练似乎对这个人特别仁慈,我们都很失望。
有一次测考。交了钱测一次,我们都没过。高发财更是毛病多,气得教练也忍不住,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我们都心里暗笑,觉得似乎自己挨骂也值得了。我们愉快地接着练车去了。那天,教练说,爱测两次测两次,测两次拿两次的钱。我们都识破了教练的诡计,因为近些天并没有考试,测过了也是无用,于是都相约不必再测。唯独对高发财,我们怂恿他:“你不去再测一次吗?不就是60块,测一次有一次的收获,值!”高发财沉默不语,显出深思熟虑的样子。后来我们就练车,轮到高发财练,却看不到他。
过了一会儿,高发财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三虎问:“怎么着?过了?”他咧着嘴说:“过不过还不是教练一句话吗?”我们都觉得他过了,心里很不爽。该着他上车。我们都憋着劲,乌眼鸡似的找他的毛病。他还是开的很不好,一上车就熄了两次火,过路口的时候,还差点撞上一头驴。三虎说:“这都能过?真是稀罕了!”养鸡的说:“过了都不知道怎么开车了,这高兴的!”养鸭子的和我都在后面暗笑,也讽刺他。他说:“我这样的能测过吗?当然测不过啊!”我们听了觉得顺耳很多,气也都消了大半,不再和他一般计较。掉头的时候,养鸭子的还在后面好心地提醒他:“打转向!先打转向!”
高发财向我们展示他的不足,于是受到大家的欢迎。他摸着头,很懊恼地说:“你说我学这个干么!学这个有什么用!我又不打算买车,天天骑个电动三轮接孩子,挺好。”我们问:“那谁逼你来学吗?”他说:“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听见俩人兴高采烈地讨论学车的事儿。听见那俩人说,现在学好啊,又不贵,也好过!我就问人家真的不贵?真的好过?人家就说真的不贵,真的好过。喏,我就来了。来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啊!你看我,生意也耽误了,钱也搭进去,半年了还耗在这里,看不见头哇。”我们都有同感,不禁惺惺相惜了一会儿。我问他:“你做什么工作?”他眯着眼看了我一下,说:“甭打听!不大洋气。”周围人都哄笑了。后来听养鸡的说他是挖厕所的。挖厕所的还爱吸溜鼻子?不怕中毒吗?
临近考试,谁都憋着劲想早考。教练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一点也不透露让谁考,不让谁考。我们心里都火急火燎。去问教练,他说:“秀哲啊,让你考你也考不过啊,你练得不行啊!”我就回去上班,在班上哭。可是后来,我们听说高发财居然可以参加考试!而且,他居然考过了!这在我们中间引起轰动。原本建立起来的对他的欢迎,也都烟消云散。
等我也考过的时候,有一次在竟在路上走遇见了他。他张张嘴,似乎要对我说话的样子。我就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