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方
在杨村,如果你问一个农民:怕死吗?回答是:不怕。怕苦吗?不怕。怕累吗?不怕。怕穷吗?不怕。这倒的确是实情,在杨村人看来,死是人人都要面对的事情,甭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草民百姓,终归都要埋进黄土,怕与不怕结果都一样。苦、累也不怕,人到世上就是来受苦受累的,要不人出生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没见过谁是大笑着到这个世上来的,因为你从此就跌进了苦海;而从这个世上离开的时候,尽管有人痛苦着走有人平静着走,却没见有人痛哭着走的。至于穷,尽管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富人,但杨村人并不怕穷,因为富日子是过穷日子也是过;富是一辈子穷也是一辈子。
死不怕,受苦不怕,受累不怕,受穷不怕,那么,杨村人最怕什么?
病!杨村人最怕的就是得病,尤其是那些久治不愈、病而不死、拖着等死的疾病。
2007年暑期,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一天中午,杨村的街道上走过了几个一字排开的嘴里念念有词的僧人,敲着各种响器。如今在农村已很少看见僧人,何况一下子好几个,于是,听到响动的杨村人就走出家门看热闹。我见那几个僧人后面跟着早就出嫁的远房堂姐,就问身边的大妈是怎么回事。大妈说:给你六伯安顿安顿,烧些纸。“安顿”是杨村的一种习俗,老人去世之后一般都要做,大概属于醮禳,祈求亲人在那个世界里无灾无难。可问题是,六伯虽长年卧床,可他还活着呀!我就又问大妈,她看了看我说:‘’就是想让他走得快一些!十几年了,谁能撑得住?‘’也就是这一次,我知道了杨村的“安顿”还有这样一层意义:希望自己的亲人早早升天,尽快到那个世界去!
不孝吗?残忍吗?杨村人不这么想。就说六伯吧,六十多岁上患了严重的脑血拴,到七十多岁去世十几个年头。这十几年,除了吃,其他的功能全部丧失或失控,一见有人来,嘴里就发出“呜呜”的叫声。六伯有三儿两女,女儿都出嫁了。开始老两口跟着小儿子过活,时间一长小儿媳不答应了,说弟兄三个,不能只拖累小的。于是就开始在三个儿子家里轮换着过活,一月一换。就这样轮换了十多年。村人私下里说:幸亏老伴在,不然……。“不然”会怎样,杨村人没说,因为肯定会很惨,惨到他们不愿面对。有一年年三十,我去给两个老人拜年,六妈那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就盼着你六伯早早死了!她看了看我,又说:跟你城里人不一样!我不知城里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如何,但我相信六妈说的是真话,你想,瘫在炕上十几年,甭说治病花的钱,单是生活开销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十多年,两个老人不可能有哪怕一分钱的收入,儿子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属于这个社会中收入最低的阶层,土里刨出的钱省了又省、算了又算,也就只够日常开销,没有多余的钱给父亲治病,但病又不能不治。所以杨村人说:一个病人,就把几家都拖垮了!
正因为如此,多年来,杨村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期盼全家老少健康地活着。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不能寄希望于医院,因为当今的医院对于金钱的渴望与攫取超出了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如果把希望寄托在医院,你家里最好有印钞机;你也不能把希望寄托给国家,国家是城里人的国家,跟杨村人没有多大关系,仅有的那点关系是在征收各种税收和费用时才发生的;甚至,你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农民的儿女多是农民,他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甚至做到了最好。于是,杨村人就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神灵,祈求神灵保佑他们全家老少四季平安、一生平安!前些年,杨村村后垒起了一座小得几个人都无法转身的小庙,但香火却极盛,每到晚上,你都可以看到听到有“信女”在里面“南无阿弥陀佛”地念着,十分虔诚!你能要求她们什么呢?能要求她们批判封建迷信、破除四旧,像电影中的祥林嫂那样举起柴刀砍门槛?很多年来,我对于主流媒体把“愚昧”、“落后”、“麻木”等等这些词语加于农民身上很是反感,因为我觉得主流社会的一些代言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用杨村人常说的一句话是“良心让狗吃了!”他们了解农民吗?他们想了解农民吗?
2009年春的一天,年事已高的大姨来看望我重病在床的父亲,得知消息,两个姐姐和堂姐都来了。我赶回家后,见大姨一个人在,就问姐姐她们去哪里了。大姨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你姐她们不让给你说,她们去你妈坟地了,给你爸安顿安顿、烧一烧。我自然了解这“安顿”和“烧”的用意,只是苦笑了一下,但我并未去阻止她们。对于卧病几个月意识已不清楚的父亲来说,“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乐趣。姐姐那样做,潜意识中可能觉得老这么拖着会把几个弟弟拖垮,也可能是觉得父亲老这样下去实在是活受罪。先前,我觉得只要父亲还活着,哪怕他卧病在床,哪怕他人事不省,也有爸爸在;而有爸爸在,我们“家”就还在。可当时我想,爸爸卧病这几个月,因为在外工作,我并没有端汤倒水伺候过一天,如果让我伺候卧病的父亲几个月或者几年,我还会那样想吗?在姐姐们“安顿”过不久,父亲就去世了。大姨可能想到了那一天“安顿”的事情,就安慰我说:你爸的罪可算受满了!可能,对于久病在床的父亲来说,死,也许真的是一种解脱。
对于杨村人来说,理想的状态就是健康地活着不要生病,而且最好是一辈子。可人吃五谷杂粮得百病。那么,得病以后杨村人怎么办?扛!能扛着绝不去治病。小病如此,大病也如此。你想,治一场大病,几千块钱、几万块钱,靠土里刨猴年马月才能刨这么多?你如果告诉杨村的一个病人,说治好这个病需要十几万元、几十万元,那你还不如干脆活埋了他!于是就只能扛着,能扛多久扛多久,扛不下去了只好死去。在扛的过程中,最痛苦不是病人而是家人,你想,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忍受着病痛在等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该是一件多残酷的事情啊!这样一天一天熬着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所以,老年人病了,似乎还好接受一些,毕竟岁数大了,病上几年就到头了。但年轻人就不同了,他病了,你不知道他会拖多久。杨村有一个媳妇,嫁过来生了两个孩子,不到三十岁就患了严重的心脏病。从此以后,她不能干活,不能受累,不能受气,不能受惊,不能激动,不能受冷,不能受热,不能生病(小病),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废人。如今,她已年近花甲,依然战战兢兢地在各种“不能”中扛着。其实,她的病只要做个“搭桥”或“支架”手术就可治愈,但几万块钱的手术费让家人望而却步,也就让她在煎熬中活了三十多年。她的家也让病彻底拖垮。杨村有人说,这个家要想再翻身,没个三两辈人不行。
我虽然生在杨村长在杨村,但毕竟是一个所谓的“公家人”,杨村农民对病的种种体会并不深刻,但也生过病。小时候不说,成年之后的两场病给我的印象很深,一次是在城里,一次是在杨村。1986年暑期,母亲刚去世不久,我考虑到父亲年龄大了,就回家过暑假,想着好和父亲有个照应。不想,回到杨村后不久就病了,就一点小病而已。那些天,秋雨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躺在病床上,听着院子里雨滴一下一下敲打在梧桐叶上的声音,想着去世不久的母亲,听着父亲在厨房里笨拙地忙碌的声音,我的情绪十分低落。原想着回家照顾一下父亲,可回来后还要六十多岁的父亲为我做饭、煎药,这样一想,心情就更不好了,心想还不如回城里去治病。这个念头冒出之后,我突然为杨村农民感到悲哀:我生病了可以回城治疗,医药费由国家报销,可杨村人呢?他们怎么办?他们生病了,治疗需要自己掏钱,而钱恰恰是他们最缺少的东西,有些人家即使倾家荡产也值不了几个钱。所以,他们生了大病,就只能扛着,用自己的“命”扛着!
2006年春,父亲腿部骨折,当时我正在重庆公干,接到电话后我迅速赶回杨村。弟弟拿着片子说,爸的腿应该不要紧,不是骨折,只是碎了一点点骨头,已经让县医院的医生看过且做了牵引。当时我不大放心,就拿上片子去城里找到一个相熟的骨科大夫,他一看说是股骨头骨折,是老年人最易出现的骨折。我当即打电话给弟弟让送父亲来城里做手术。当时,包括大姐在内的许多人都反对做手术,说八十岁了还要再挨刀!我知道他们的想法是良善的,是觉得手术又要花一笔钱。但我想着不做手术就意味着父亲要在炕上瘫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就坚持着做了手术。出院后,我送父亲回到杨村。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人,都说父亲要了好儿子,要是换别人就肯定不做手术了。杨村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我都懂,并非别人家的儿子不好,而是别人家的儿子大多拿不出或者舍不得拿出做手术的那笔钱;父亲也不是要了好儿子,而是他有个儿子不是农民,能够拿出那笔钱。
钱!钱!钱!都是因为钱,杨村农民才不敢生病,生了病才不敢去治疗,宁愿用命扛着。2007年,农村合作医疗在全国试行,杨村农民自然也是受益者,终于,杨村人得了大病才敢去城里的大医院治疗了。作为一个“城里人”,我由衷地感谢国家这一政策的出台,也由衷地为杨村的父老乡亲感到了一丝丝的欣慰。毕竟,他们也终于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一员,“国家”终于不再只是在征收各种税收和费用时才想到他们了。
不过,这种欣慰里似乎夹杂了些许苦涩,因为在杨村那些因为不敢治病而早早去世的人当中,不光有垂垂老人,也有我的同龄人。我不敢设想,如果我没能走出杨村,而是在杨村那一块土地上做农民,也是在土里刨食……
幸亏,这一切只是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