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整个北方冻成一个大冰坨子。白天的田野里尚有零星的人影,搂草的,拾粪的,太阳一落山便“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连狗都不叫了,好象世界都进入冬眠。
也只有我们这些孩子玩心不减,东跑西蹿,掏家雀,抽陀螺,打弹弓,黄昏时还得玩一阵捉迷藏。大鼻涕挂在唇上,两腮通红,头顶冒着热气,家里人不叫是不会回家的。
这天下午说生产队杀牛,紧跑慢跑到了牲口棚,见一头黑牛已经被捆住四蹄摁在地上,只见牠哞哞地叫着,声音很大拖腔很长,大牛眼里一颗一颗淌着眼泪,那泪珠比我手指肚还大。我认识这头牛好几年了,我牵牠耙过地,我牵牠拉过车,我喂过牠青草,我挠过牠脊背,牠为生产队做了那么多事,一日三餐只吃草,为什么要杀牠?有大人跟我说牠老了,牙口不行了,已经嚼不动草了,不杀也得饿死,杀了还能多落些肉。
(那时骡马牛驴是生产队最重要的生产资料,都有户口,任何畜意损害或私自宰杀都是犯法,轻者坐牢,重者给你戴上顶“反革命”帽子,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当然生产队宰杀失去劳动能力的牲畜是经过批准的)
当杀牛刀举起时我没敢看,也没心思玩了,有些落寞地回家了。吃过晚饭,奶奶说“去拿个碗,上队部要牛汤喝去”。喝牛汤?馋虫霎间战胜了怜悯,从碗橱里摸只碗屁颠屁颠地往队部跑去。
队部门前临时搭起一个灶台,安一口大锅(就是给牲口炒精料的锅),那头老黑牛被斩成很多块码在锅里煮着。只有一盏煤油灯,暗黄色的灯光下,几个大人坐在旁边抽烟,有个人使劲往灶膛里塞柴火。不远处有几个孩子早就来了,跟我一样腋下夹着碗,直勾勾地盯着锅,不时吸溜着不知是鼻涕还是口水。
“还早咧,才开锅”。有大人对我们喊一嗓子。于是我们各自把碗藏好,玩捉迷藏去了。等疯够了,跑累了,又回到那口锅前,夹着碗或靠墙或靠垛,各自找个舒服地儿坐下,东一句西一句地拉闲呱儿,眼晴却时刻不离那口锅。灶膛里火光熊熊,映着锅顶热气腾腾,牛肉的香味一个劲往鼻孔里钻,我们忍不住围到锅前。“再等一阵子”,大人说。(心中怨恨,先给我们舀碗汤喝又怎么啦!后来知道,炖肉不能添加凉水,他们又没准备热水)。把老牛肉炖烂得多长时间,我不知道,等呗。我们八九个孩子话越来越少,渐渐都睡着了。
“起来起来,喝汤了”,有人叫醒我们,顾不得手脚已冻僵,忽啦啦撂着蹦儿围上锅台。一人一碗多了不给。刚舀出的汤滚烫,用双手托着碗底转着圈喝,还不断吹着气,哧溜哧溜的,没一会儿就喝得一滴不剩。根本看不清汤的颜色,也不知放了什么佐料,反正是好喝。一碗怎能喝够,谁也不走,都围着锅台磨蹭。“走吧走吧,回家睡觉吧”。大人们毫不留情地把我们赶走。回家?魂象被那口锅拴着,可真是一步三回头呀。
到家门口抬头一看,月亮已经回宫,参星挂在村西的老槐树上,天,好象快亮了。
这碗牛肉汤,至今还在我心底滋润着,五味杂陈。
喝生产队的牛肉汤,还有两个小故事与大家分享。
① 我姥爷是大队书记,酷爱喝牛肉汤,尤爱牛下水的味道。有年冬天,下边有个生产队杀牛,到半夜煮好后叫他来喝汤,他连喝几碗,抹嘴说“这回的汤熬得真好”。等天亮后人们拆解骨头,发现锅里飘着一层草末子。
② 我奶奶的娘家侄儿,我叫大爷,也是大队书记,也爱喝牛汤。有年生产队杀牛,他在后半夜顶着风雪赶到煮肉灶台,人家顺着锅沿儿给他撇了碗肥汤。自此他不思饮食,日渐消瘦,实在挨不住了才到医院检查,拍片子说是胃结石,开刀拿出个碗坨大的硬块,经化验是块板结的牛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