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少年时代都在一个小镇度过。这个小镇地处江南西部水网发达的要冲,虽然称不上九省通衢,但是绝对算得上利通三江,在过去以水运为最便利的年代,几百年来都是一省重镇,除了省城之外的经济文化此中心。在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小镇依然以他雄厚的底蕴绽放出新时代的光辉,共和国的工业化浪潮给小镇带来新的机遇,小小的一个镇子就建有有机化工厂、电子管厂、玉雕厂、啤酒厂、饲料厂、防腐厂、皮鞋厂甚至还有造船厂等等厂子,放到现在妥妥可以算一个轻工业孵化园区了。虽然这些小国营厂都在二十世纪末的市场大环境下黯然告别市场,但是在当时真的可以算是显赫一时。
小镇因为是几百年的繁华之地,镇内的土地几乎早就寸土寸金,被城镇居民使用殆尽,所以当年各个国有企业建厂的时候只能去镇外近郊划拨一块土地,很多厂子都是建在山脚下,背后靠着到处都是散乱坟丘的大山,有的更是直接就在解放前的乱葬岗上填土奠基。都是长在红旗下的劳动人民,人人都有战天斗地的豪情,谁还会在乎这些呢。
农药厂也不例外,因为建厂时间早,它的位置还真不错,紧紧靠着镇子,进城走走也不要几分钟,虽然后面也有一座散落着坟丘的山,但是山不高坟也不密,比起后面建厂的那些位置绝对是好多了。厂子建成之后,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在旱涝保收,工厂管工人从出生管到死亡的计划经济年代,农药厂很快也成了一家子一家子的小社会。在计划经济年代,住房这种大事自然由厂里来操持,再说农药厂效益好得很,有钱好办事啊,厂长大笔一挥,马上就敲定建宿舍。
俗话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厂长点头了,资金自然马上到位了,可是这事应了俗话的前半句,钱不是万能的。有钱了,但是没地皮啊。厂领导很重视这个事情,到处想办法,厂区里转了一圈,实在是没地方腾挪建宿舍了,何况农药厂生产少不了化工作业,那味道可不好闻,也没人白天上班在厂里闻,晚上回家在家里闻;那去镇里看看吧,转遍整个小镇,镇上土地早几百年就被居民占了个精光,再想找块地出来那简直是痴心妄想,那年代又没有商品房搞拆迁的概念;没辙之后再去工厂附近的几个村落里看看,这里倒还好,相中了几块地,赶紧去县里请求批地,结果被打了回票,在耕地红线日日讲月月讲的年代,谁敢把农村的耕地划出来给你建宿舍啊。不过农药厂好歹是县里的明星企业,该支持还是要支持的,县领导保证,只要农药厂再有看中的地皮,只要没有原则性问题,绝对同意。
厂领导从县里拿了个没有实质性承诺的尚方宝剑回来,被厂里职工一阵鄙视,厂长也急得上火,可是小镇就这么大,确实没有地皮啊,提出几个方案,不是远就是太远,在那个工人阶级还有很大发言权的职工代表大会上都给否决了。可是宿舍不能不建啊,厂子里这么多一家家的指着新房住呢,最后还是厂长有办法,挖山。农药厂不是紧靠小山吗,稍微挖点掉就可以腾出一片地来了,而且还是在厂子上风口,厂里生产的气味根本不会飘过来,加上上下班方便。职工们都为厂长这英明的决定所折服了,地皮解决了,资金也早就到位,在早日住进新房的憧憬下,咱们工人有力量,没几个月宿舍楼就建好了三幢,不用倒马桶的带卫生间的户型在当时绝对是算得上气派土豪。
到了分房那天,职工们拿好钥匙兴高采烈的就往宿舍跑,住新家的感觉就是爽啊。可是打开面山的那面窗户,几乎所有的职工都吸了口冷气,嘶,直接的对着的就是一个个坟头啊。这可真有点…………不过到工人阶级不愧是新时代的领导阶级,这点小问题算什么,有人马上就想到好处来了“哈,不错,以后死了葬也方便了,上坟也方便了。”这么一打趣,大家心里也没多少芥蒂了,这么好几幢楼,人气旺着呢,何必瞎想。
随着时间推移,厂里的人渐渐老去,终于开始有老员工离世,还真应了当初那句话,死了以后就葬在后面的山上,葬也方便,上坟也方便。
时间来到了上世纪90年代的初期,小镇上的国有企业还闪着最后一丝余辉。这时,小镇上的娱乐业开始发达起来,歌舞厅,卡拉OK、录像厅、电影院等等等等,各种娱乐产业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小镇周围这些小国有企业里的年轻人自然是这些娱乐行业的主要消费人群,毕竟小国有企业不能和东北那些几万人的大国企比,一个大厂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的城镇,我们南方这些小国企,虽然都解决住房问题,可是相关配套还都是依托小镇来解决的。
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秋老虎刚刚过去,但是江南的暑气还没散尽,一到晚上,各个厂子的青年人都穿着当时最时髦的牛仔裤,连衣裙涌上小镇的街头,开始算不上丰富的夜生活。农药厂的一对结婚没过几年的小夫妻也在其中,到镇上看电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当时那部电影叫作《醉拳》,是大美女李嘉欣演的。
看完电影大约8点半左右,这个时间在当时来说也不算早了,夫妻俩自然不会再去享受夜生活,农药厂离小镇不远,又正是小夫妻,自然喜欢搂着压着马路走回去了。毕竟改革开放都快20年了,老婆挽着老公走在大街上已经是不再是世风日下,而是天经地义了。
小镇经过几十年工业化的洗礼,绝非是恐怖电影里那样月朗星稀,树影斑驳。虽然是往镇外去,但是一路上路灯通明,一撮撮都是结束夜生活回厂的人。夫妻俩一路卿卿我我回到了农药厂,走进生活区那就更热闹了,9点钟对于还有暑气的江南初秋夜晚来说还真不算晚,露天的灯光球场下还有人打篮球,篮球场吧水泥砌成的观众席还三三两两坐着一堆一堆的乘凉的职工。
小夫妻和熟人打着招呼,朝宿舍楼走去,在生活区和宿舍之间有很大一块空地,是当初造宿舍楼时预留下来给第二批宿舍的地皮,大大的空地上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孤单的立在空地中间,有的时候看上去还是显得有点诡异。本来这也没什么,由于这几年陆续有老人长眠在后面的山上,有些上坟扫墓图方便的人就从这块空地的边角踩出一条路来通到后山,这就给好事者留下了编故事的素材,不过大家也是一笑了之,除了极少几个胆子特小的会在过这片空地的时候快走几步。
夫妻俩走在空地上,妻子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真看见什么了,对丈夫说“你有没有看到后面山上一亮一亮,今天晚上好像特别多欸。”
受过多年教育的丈夫自然不信这套,而且在这里住了多年,对这些现象也看的多了,自然无所谓,也开玩笑说:“关你什么事,又不是找你去和他们聊天,快点回去。”
正说着呢,迎头走来一位妻子的小姐妹,一看两夫妻,自然热情洋溢的打了招呼,这一打招呼,自然就让两个平时关系挺好的女性打开了话匣子,站在那唯一一杆路灯下开始滔滔不绝的闲聊。
我们镇上有有句俗语来形容一些喜欢闲聊的妇女,叫作“发大水冲下来的柴火,不知道就被什么东西搁住了”。这两位女同志明显就是这类人,一开始聊天就没个结束的时候,最后在一边等待的丈夫实在等不住了,出于礼貌又不好意思强行打断,只好打个招呼先行回家去了。
丈夫回到家,洗洗刷刷,就上床打开电视等妻子回来睡觉。时间过的很快,一集电视剧看完已经是十点半都过了,丈夫这时候有点纳闷了,什么天有这么久好聊的,不过厂区里十点半也委实不算太晚,生活区工业区之间来来去去员工还是有的,可能又碰上什么熟人了吧,丈夫心里也没太在意,又盯着电视继续看下去,看着看着打起瞌睡来了……
不知道是初秋的深夜的凉风吹醒还是心里有事,这丈夫忽然一个懵懂,醒了过来,看看电视都已经显示再见了(90年代绝大多数电视台都是不通宵播放节目,一般到凌晨就显示再见了),再看看钟已经12点都过了,看看房里,自己老婆还没回来过的痕迹。丈夫这下着急了,一个激灵起来了,披上件衣服匆匆出去找老婆了。
生活区连通外界也就那么一条道,丈夫一路小跑就来到了两个多小时前分手的那个地方。孤零零的路灯树在静谧的夜里,前方的厂区依然灯火通明,不远处山上忽闪忽闪的绿火此时显得有点说不出的诡异,最关键的是空地上空无一人,虽然心里有所准备,知道这个时候妻子依然在这里的可能性极小,可是丈夫看到这个景象依然心头一紧。那老婆会去哪儿呢?看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半都过了,可是也没办法,现在只有去妻子的小姐妹家里问清楚了,会不会是在人家里玩的晚了,就睡在人家小姐妹家了。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也不大,但是丈夫只能这样的不断安慰自己。
妻子的小姐妹也安家在家属区,很快就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吵不吵着谁了,砰砰砰开始叫门。大概主人家睡得太熟,结果没把门叫开,反而是把隔壁邻居楼上楼下的给叫醒了,纷纷打开门来看个究竟。不过邻居毕竟也是同个厂子的同事,再一问是怎么回事,被吵醒的愤懑也就慢慢散去了,反而等在边上看戏一样了。
终于,小姐妹家门敲开了,听了这一惊人的消息,小姐妹也一脸惊诧:“还没回去?早就回去了啊,我到家洗好弄好才10点不到啊……”
“啊……”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丈夫再也无法淡定了,“那会去哪里呢?”
“不要急不要急,再想想还有什么地方能去”一看这个情况,边上无论是小姐妹还是隔壁邻居都开始宽慰起这丈夫来了。
做丈夫的一想,小社会一样的厂子里妻子虽然还有几个亲戚,但是明显都不是那种晚上随时会去拜访的那种关系啊,不过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了,就像溺水的人四处抓救命稻草一样,把生活区里和妻子有关系的亲戚朋友家的门都敲了个遍,这下好了,差不多整个生活区都知道有女同志失踪了。
上世纪90年代的小国有企业还是一个人情味很浓的熟人社会,绝对还没发展到21世纪那种同一层楼互不相识的地步,都是厂里的同事,出事了怎么可以不管不顾?在几个住在生活区的领导组织下,同志们飞快的组织起来,分头出去找人了。一时之间,电视里那种找人的镜头迅速出现在农药厂这个不大的厂区里,更夸张的是还有的小年轻把家里的搪瓷脸盆都拿出来了,敲着脸盆四处寻人,整个人群真的感觉热闹非凡。
整个农药厂毕竟不大,厂区加生活区也才那么点地,而且前厂区后生活区的建筑模式,想要出去除了翻围墙只有一条大路,找了一个小时光景,分头出去寻找的人们又重新回到篮球场集中了,七嘴八舌反馈寻找情况,都说没找到。这时候有人说“会不会已经回家了,回去看看……”大家听听也有道理,那做丈夫的现在也没主意了,听人这么一说,又只好和几个朋友先回家去看看。
篮球场上的人们依然没有散去,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一突发的离奇事件。有人说“就这么一条路,人又不会走出去。传达室的老头子还没睡呢,说没看到人进出啊。”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真的是奇怪哉,这么找都没找到,这人会去哪儿啊,不往前走,那就只好往后走了………………”
往后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忽然之间在篮球场上嘈杂的人们都像听到什么重大消息一般,忽然安静下来,往后走,那不就是坟山吗?抬眼望去,远处不时亮一下亮一下的磷火突然显得异常的诡异。大家都不响了,似乎怕犯了什么禁忌。有人小声说不会的不会的,又没毛病,可是说着说着也不敢说下去了。没过一会,回家去找的人有一个又跑下来了,说家里没人………………
一时之间 ,偌大的篮球场上大家都在沉默。忽然间,有个厂里平时就胆大的青工抖抖索索的说道,要么我们走到后面去看看…………人就是个组织动物,有人提头,就会有人响应,不一会,人们开始悉悉索索的行动起来,打着手电,
还有举着火把的,朝着那条小路走去。
小路本来就是新近几年才被一些上坟扫墓偷懒的人踩出来的,白天都很难下脚,何况晚上,加上前几天还下过雨,山路上还有些泥泞,就更不好走了。一群胆子大的人走在前面,中间簇拥着那已经六神无主的丈夫,后面还拖了长长一队人,电筒亮着,火把举着,却鸦雀无声。这是座南方典型的丘陵小山包,大概真正海拔也就200米不到,一个个坟包从山腰开始,一个一个错错落落从低向高处延申,偶有磷火在坟包间一闪一闪,如果是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晚间行走恐怕是真要吓出病来的。
不过上到山来的都是长在红旗下的工人阶级,人又多,哪里会顾得上这些,沿着山上那些被人踩出来的小路,马上分开又敲锣打鼓的找起人来了。说句实话,大家对到这个山上来找人真心是没报什么希望,真的如大家想的,又不是有毛病,大半夜跑这坟山上来,就打算转一下,求个心安而已。还没过两分钟呢,忽然有人高声叫起来了,“这里,这里,找到了,”又听得那边继续大喊着那妻子的名字“魏萍魏萍,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不一会,全部人群拥着丈夫循着声音找了过来,只见那妻子正坐在一个坟包前,一手一手的从地上抓起黄泥正往自己嘴里塞,对身边人喊他名字毫无反映,月光、电筒、火把,映在女人的脸上,只看她双目似闭非闭,面无表情,真有点像死人脸,真心像丢了魂一样。丈夫来到妻子跟前,叫着妻子的名字,想一把拉起来妻子来。可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个大男人一拉之下居然纹丝不动,叫名字也一样没反应。边上一大圈人都傻了,在满是坟包的山上,看到这种诡异景象无论是谁恐怕都要吓着了,有人明显感觉到了汗毛竖起来了……还好工人阶级是有纪律的,没人乱叫乱喊,如果这时候要是有人像电视上一样瞎叫一句…………那恐怕真要炸窝了,在这只有小路下脚的山上,一旦炸窝,非出踩踏事故不可。
丈夫和大家一样都呆呼呼的看着自己的妻子继续一手一手的往地上挖黄泥朝嘴里塞,都傻了,叫又叫不应,人群里已经开始有人揣揣不安的骚动了,有人小声说,是不是是不是出鬼了………………人群开始骚动了,眼看就要出事了…………忽然丈夫走上前去,对着自己的妻子啪啪就是两个耳光,暴喝一声“回去!”接着一把打掉妻子手里的黄泥,又把妻子嘴里的黄泥给抹了出来,再一把拉起妻子,头也不回就往山下走去。大家一看人找着了,这地方实在不能呆,也不敢多说话了,一起又急急忙忙的下山。
这一路倒还好,妻子反正就由丈夫拉着走,也不说话,到了厂区里,丈夫简单的谢谢诸位朋友、邻居、同事,正要拖着自己妻子回家去。忽然妻子说话了 “你拉我干什么啊,这么多人在这里干什么啊?”
大家悚然一惊,再看妻子时,感觉脸上表情自然,眼睛也睁开灵动了,丈夫没好气的回答说“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你自己不知道的?还问我们?”
妻子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啊,我舅舅找我打麻将呢,三缺一,刚坐下来没打几副………………”猛然,妻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脖子好像被什么人掐住了,声音戛然而止,身体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别人还没什么感觉,可是丈夫还有人群里几个好朋友、亲戚的脸色都变了。这妻子的舅舅几年前已经过世,正是葬在后面的山上啊…………人们还在议论,不过这种消息很快就散开来了,大家再也不说话了,各自挥挥手,三三两两的回家去了。
第二天,夫妻俩还有一堆亲戚跑去给舅舅的坟上烧了一天的纸钱,说了一天的好话,又过了两天,夫妻俩请全厂职工吃了顿饭,虽然是在食堂里,但是大家也知道是因为什么,只不过吃饭的时候大家似乎都有默契一般,谁也没提那天晚上的事情。又过了几天,那条小路的口子上装上了一个铁栅栏。后来随着殡葬风俗改革,厂子后面山上的坟全部迁到另一个山头的公墓里,后面山上到了春天还有人去爬山了,可是那个铁栅栏直到今天依然还立在那个地方。
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听到那丈夫和别人闲聊那天晚上的事情,他说我当时也是莫名其妙,呆头呆脑,就听见身边不知道谁喊我一句,叫我上去扇她两巴掌,快走,我就照做了。后来我问过身边几个人,身边人都没承认是他们说的…………我在边上听了,确实应该没人这么教的,哪儿有叫老公上去扇老婆巴掌的……可是如果丈夫说的是真的,他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喊他呢?那当天晚上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恐怕真的不好说了………………
我为什么对这个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我当时就住在那对夫妻的楼下对门,那年我15岁,正是半大小子,那天晚上也走在寻人的队伍里。